苏棠在二十九岁生日的午后,收到一封从南方小城寄来的挂号信。信封里只有一张泛黄的契约,证明她成了“伊甸农庄”的最后继承人。这名字让她在律师事务所复印机单调的嗡鸣声里笑出声来——她甚至不认识那个叫苏静的远方姑婆。
“建议尽快脱手。”律师的眼镜片泛着白光,“农庄拖欠十年税款,土地评估报告在附件最后一页。”苏棠翻到最后,看见农庄照片上歪斜的木栅栏和半塌的鸡窝,像张咧着嘴的讽刺笑脸。电脑屏幕右下角不断弹窗催交季度保单指标,她按灭半根烟,在辞职信模板里填上“去种地”三个字。
三天后的小城巴士站,苏棠的行李箱轮子卡进了石板缝。来接人的老李头拿旱烟杆敲了敲木牌:“是去伊甸园的丫头?”没等她回答,满是茧子的手就把箱子连人扛上了驴车。青石板路颠簸得像搓衣板,驴蹄扬起混着碎花瓣的尘土,空气里飘来苹果腐烂似的甜香。
“那是棠梨树开败了。”老李头指向远处小山包。苏棠却望着山坳——枯槁树丛里,几株雪白小花开得格格不入,每朵都像微型月光灯笼。“姑婆种的,邪乎着呢,冬天都不落。”老李头猛嘬一口烟,“她死前半年就开始铲花,偏偏这小白妖精铲不完。”
驴车停在朽坏的木门前。苏棠踢开脚边的空酒瓶,钥匙刚插进锁孔,门便轰然坍塌。院西角倒着半人高的棠梨树枝,新茬口白得刺眼;工具棚钉子钩着片靛蓝布料;碎瓷片旁凝固着深褐色污渍——整个院子如同犯罪现场被封存的标本。
“姑婆醉倒跌破了头。”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太摇着蒲扇,“救护车到的时候,左手还死死捏着朵小白花呢。”
夜里苏棠在杂物间清理出张矮床。墙角挂着苏静的遗物:宽大的靛蓝褂子像空荡荡的蝉蜕,衣襟沾着暗斑。柜底铁盒里有褪色的相册——穿碎花裙的姑娘在野餐布上大笑,腕间银镯藤蔓纹样缠绕。照片反面写着:“1965春,与南方女士”。再往后翻,同一个女人的身影却在每次合影中模糊一分,最后几张只剩空荡裙摆留在众人中间。
晨起时她撞见更怪的事:昨日看还是树苗的棠梨,今晨竟挂了零星青果。而泥土湿润处,那些小白花像凭空冒出的星群,已蔓延到门廊边缘。
“叫它们‘伊甸笑靥’。”卖菜苗的婆婆在摊前编竹篓,“苏静总说这些花听着歌就肯长,从前她拿留声机放唱片给花听——哎!”竹篾猛地划破她手指,血珠滴进泥土。苏棠眼瞧着那滴血渗下去的地方,一颗苍白花苞迅速膨大绽开。
除草时苏棠在枯井边发现几盘缠满蛛网的老唱片。最底下压着本残缺日记,潦草字迹爬满虫蛀的纸页:
“5月3日 她给的种子发芽了...代价是1938年那个雨天...值得吗?”
“8月15日 小妹哭着我忘了她的婚礼...可我记得换回的白花在月光下多么美...”
“1965年夏 南方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换最后一段...”
苏棠猛地抬头。杂物间角落蒙尘的唱机,插头竟亮着红灯。她掀开唱机盖,转盘中心嵌着枚银镯,藤蔓纹样与相册里一模一样。
黑胶唱片旋转,淌出沙哑女声的吟唱。那音调勾着苏棠往花丛深处走,小白花随乐声舒展合拢。在花朵最密集处,地面突然塌陷——她滚进地窖,手电光里照见墙上诡异的计数线,密密麻麻划到九百七十八条。
角落里放着漆木匣。掀开匣盖那瞬,满室花朵应声闭合。匣中厚厚契约写着:“每朵永恒之花,须以记忆为壤。交换者需自愿献出一段铭记时光,埋于根下。”落款日期正是1965年夏,签名处印着藤蔓戒指的凹痕。
苏棠冲回院里,疯了似的刨开白花根部的泥土。在浅褐色须根间,纠缠着玻璃弹珠、褪色发带、半块积木——全是苏静照片里消失的事物。而最新刨出的坑里,赫然埋着串褪色的婴儿手镯,吊牌上刻着:苏棠,1995。
寒意窜上脊背。三十年来母亲始终憎恶姑婆,竟是因为苏静偷走了女儿诞生时的记忆?苏棠抓着婴儿镯发抖,突然发现泥土深处还埋着另半张泛黄信纸:
“契约解除方式:栽花者须在满月夜,吞食千日笑靥之花...然第九百七十九人毁约...”
她跌撞着去数墙上的刻痕。九百七十八——还差最后一次交易!
厨房门忽被敲响。穿绛紫旗袍的女人立在暮色里,藤蔓戒指缠满无名指:“我是姑婆的老友,想换些花。”女人掌心躺着粒种子,象牙白,细看竟有银丝缠绕。苏棠几乎听见苏静的尖叫穿透时光:就是她骗走婴儿手镯的记忆!
“需要一段您的珍贵回忆。”女人微笑时唇纹像蔓延的藤,“比如...第一次辞职的解脱?”
唱机突然嗡鸣,白花骤然疯长!花藤缠住苏棠的脚踝,藤蔓刺扎进皮肤。她蹬翻唱机,抓起生锈的剪刀刺向花藤根部——银镯在唱机舱里炸开刺目光芒,满院花朵瞬间枯萎成灰烬。旗袍女人发出非人的尖啸,皮肤浮现树皮纹理,藤蔓戒指如活蛇般勒紧她的手指。苏棠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在扭曲中裂成漫天飞絮。
枯花灰烬里,婴儿手镯静静反光。苏棠拾起它时,童年碎片汹涌而来:姑婆用狗尾巴草编的小马驹,冰镇井水湃的棠梨,还有那个总穿靛蓝褂的身影哼着歌,手腕藤蔓银镯叮当响...
“原来你在这里。”她对着空荡的老藤椅说。椅面凝结的深褐污渍旁,静静躺着朵晒干的伊甸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