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长安,腊月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无声覆上朱门高檐,将平日里车马喧嚣的崇仁坊也染得一片素缟。御史中丞裴琰的府邸深处,却有一间书房彻夜燃着灯。炭盆烧得通红,暖意混着墨香弥漫开来,却驱不散窗前那人眉宇间的凝重。
裴芷,裴琰的独女,正对着一卷展开的素帛凝神。帛是上好的吴郡冰纨,白得剔透,在灯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然而这洁净的素帛之上,却被人用朱砂,以一种近乎狰狞的笔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朱红鲜艳刺目,与素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仿佛雪地里泼洒的鲜血。
这不是普通的书信或文书。这是一个月前,因卷入“《氏族志》案”而被构陷下狱、备受酷刑的国子监博士杜子谦,在狱中自尽前,用指尖血混着碎砖屑,写在贴身中衣撕下的布帛上的绝笔。杜博士是裴芷的恩师,也是她未来夫婿杜衡的父亲。这卷血书,由狱中一位受过杜家恩惠的牢头冒死带出,几经辗转,才送到裴芷手中。
血书的内容,并非申冤哭诉,而是一篇看似杂乱无章、引经据典的“序文”,题为《雪帛朱序》。文中借古讽今,以周厉王止谤、秦始皇焚书等典故,痛陈当朝权贵为打压清流、巩固自身势力,如何罗织罪名、堵塞言路、践踏律法。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更可怕的是,文中隐隐指向了幕后操纵者的身份,证据虽隐晦,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捧着这卷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血书,裴芷的手心一片冰凉。她知道,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更是一个可能将整个裴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父亲裴琰虽居御史之位,却因性情刚直,在朝中并无强援,反而树敌不少。此刻若将此血书呈上,不仅未必能扳倒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坐实“勾结罪臣、诽谤朝政”的罪名。
窗外风雪呼啸,更漏声声催人。裴芷的目光掠过血书上那些力透帛背的朱砂字迹,仿佛能看到恩师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如何忍着剧痛,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下这最后的控诉。那不仅是文字,是一个清流士大夫的风骨,一个将死之人的不甘,更是对活着的人沉甸甸的托付。
她想起杜衡,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如今家门骤变,前途尽毁,人也不知所踪。想起恩师往日教诲,要她“明是非,持正念”。想起父亲一生耿介,却时常因势单力薄而郁郁不得志。
若将此书藏匿或销毁,或许能保裴家一时平安,但恩师的冤屈将永沉海底,那些祸国殃民之辈将继续逍遥。可若贸然行动,又该如何破局?直接上奏,无异于以卵击石。
裴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血书小心翼翼重新卷好,藏入一个不起眼的装画轴的旧竹筒内。然后,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磨墨润笔。
她不能直接用血书原件,那太危险。但她可以仿写。她自幼习得一手足以乱真的书法,对杜博士的笔迹更是熟悉。她要将《雪帛朱序》的内容,用杜博士平日惯用的行楷,重新誊写一遍,隐去最敏感的直接指证,却保留其核心的批判精神与悲愤力量。同时,她还要仿照杜博士的语气,写一封给几位仍在朝中、尚存风骨的清流好友的“私信”,夹在这篇序文之中,假托是杜博士生前托人转交,以期引发他们的共鸣和警觉。
这是一场危险的博弈。仿写若被识破,便是欺君大罪。如何将这份仿造的书信“自然”地送达目标人物手中,而不被对手察觉,更是难上加难。
接下来的几个日夜,裴芷将自己关在书房,废寝忘食。她反复揣摩杜博士的笔意、语气,每一笔每一划都力求神似。完成仿写后,她又设法通过母亲娘家一位远房亲戚的商队,将书信夹带在送往某位致仕老翰林(他是杜博士故交,且与当前权贵不睦)的节礼中。这一步,她走得如履薄冰,生怕任何一个环节出错。
等待消息的日子格外漫长。裴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时刻关注着朝中的任何风吹草动。她听说,几位收到书信的官员阅后,皆神色凝重,闭门谢客。不久,坊间开始有零星的流言传出,虽未直接提及血书,却对《氏族志》案的审理提出了质疑。一些原本沉默的官员,也开始在适当的场合,委婉地表达对朝局的不满。
这股暗流,终于引起了对手的警觉。他们开始追查流言的源头,气氛骤然紧张。裴琰也察觉到异常,严厉询问裴芷是否知晓内情。裴芷咬紧牙关,矢口否认,只说是外面风传。
就在形势危急,几乎要查到裴芷头上时,转机出现了。那位致仕的老翰林,虽已远离权力中心,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德高望重。他无法直接出面,却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将一份措辞谨慎、但态度鲜明的奏疏,递到了几位皇室亲王手中,委婉地表达了老臣对“言路不畅、士林寒心”的忧虑。
与此同时,杜博士在狱中饱受酷刑、最终含冤自尽的消息,也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在士人中间激起了巨大的悲愤。舆论开始转向。
迫于压力,也为了平息物议,皇帝最终下旨,对《氏族志》案重新审理,虽未彻底推翻原案,却也释放了部分牵连不深的官员,对主审官员申饬了一番。杜家的冤屈,未能完全昭雪,但那股试图一手遮天的气焰,终究被打压了下去。
风波渐渐平息。无人知晓,那卷真正的《雪帛朱序》血书,始终藏在裴芷的闺阁深处。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着她这世间的不平与黑暗。她也未曾再见过杜衡,只听说他离开了长安,远走天涯。
许多年后,裴芷已成裴夫人,儿女绕膝。在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夜晚,她独自取出那卷依旧鲜红刺目的血书,在灯下静静凝视。雪落无声,覆盖了旧日痕迹,但那帛上的朱序,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的生命里。她以女子的柔弱之躯,在风雪如晦的夜晚,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抗争。她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却用她的智慧与勇气,守住了恩师最后的尊严,也为那黑暗的时局,撕开过一道微光。这卷雪帛朱序,记录的不仅是一段冤屈,更是一个女子在时代洪流中,于方寸书房内,凭借笔墨所展现的、不逊于男子的风骨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