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苏露的银匙正刮下陶罐内壁的霜色结晶。祖母留下的花露凝在罐底,像封存了整座庭院的晨雾。她将瓷碟举向朝阳,琥珀色液体里浮动的细碎花瓣,忽然聚成祖母梳头时的侧影——木槿花瓣沾在银簪上,发间有未干的露痕。
“花魂认主呢。”花匠老周提着喷壶进来,壶嘴滴落的水珠砸碎幻影,“你祖母采露,从不用金属器皿。”
苏露指尖抚过银匙凹痕。七岁那年,她偷拿这银匙舀玫瑰露,被祖母轻打手背:“露水娇气,沾了铁器就死。”那日黄昏,瓷碟里的露水果然泛出锈色。
梅雨季的潮气钻进花房。苏露翻开祖母的牛皮簿,泛黄纸页记载着“寅时三刻采木槿,需竹刀割茎”。她削尖青竹片走向庭院,木槿花瓣垂着水珠,像含泪的眼。竹刃轻触花托的刹那,露珠滚落草叶,倏忽无踪。
“得用承接。”老周递来玉碗,“你祖母总捧碗候着,露水自己跳进来。”
晨光渐炽。苏露举碗伫立,腕骨发酸时,忽见花瓣倾斜,露珠沿叶脉滑入碗心,叮咚声清越如磬。碗底映出自己晃动的眉眼,恍惚与祖母年轻时的倒影重叠。
“花露疗心疾的方子...”老周剪除枯枝,“你祖母战后失眠,就靠这个。”
苏露在花架底层发现铁盒。盒内躺着手札残页:“空袭夜,木槿全焚。拾焦瓣泡露,饮之见幻影。”墨迹被水渍晕开,下一页贴着焦黑花瓣标本,瓣缘残留着暗红指印。
暴雨突至。苏露护着玉碗奔回檐下,碗中露水震荡,竟浮起硝烟弥漫的庭院幻象——穿学生装的祖母跪在焦土中,颤抖的手捧起灰烬里的半朵残花。幻影随雨点消散,碗沿只余淡淡烟痕。
“是硫磺。”老周嗅着碗壁,“防空洞火药库炸那年,空气里飘了半个月硫粉。”
修复露水的手札被虫蛀得斑驳。苏露用丝绵蘸新露轻拭残页,水痕漫漶处,显出祖母添注的小字:“非幻影,乃泪光折射。”她猛然抬头,花架玻璃映出自己睫毛上的水珠,正将晨光折成七彩棱镜。
寅时微雨。苏露捧玉碗候在木槿丛。破晓时分,露珠坠入碗心,水面忽现清晰图景:年轻祖母将花露喂给担架上的伤兵,那人袖口露出“医”字臂章。幻影随露珠蒸发而淡去,碗底却沉淀着极细的灰蓝纤维——是旧军装布料!
“陈医官...”老周摩挲着纤维,“轰炸时用身体护住你祖母,背脊嵌满弹片。”
苏露翻出铁盒底层的靛蓝布片。布上凝固的暗斑遇水化开,在玉碗里晕成血雾。血雾中浮现新画面:祖母在废墟上栽下新木槿,将染血的布片埋进树根。
晨露采集持续到立秋。苏露腕上渐生薄茧,玉碗接露时已稳如磐石。这日露珠入碗,水面映出的却是祖母病榻场景:枯瘦的手将铁盒推给少女苏露,床头木槿干花簌簌掉落。
“最后那碗露...”老周修剪着枯枝,“她让我掺了安眠药。”
苏露冲向储藏室。祖母常用的青瓷坛底,果然沾着白色药末。她摔碎瓷坛,碎片里嵌着半张处方笺:“氯丙嗪0.1g,混晨露服。”日期是祖母离世前三天。
雨夜惊雷。苏露抱膝坐在花房,玉碗盛满新露。水面随雷光颤动,幻出祖母临终景象:老人突然打翻药碗,露水泼湿窗台木槿。她蘸着水渍在玻璃上画了颗歪斜的心,手指滑落时,花影在晨曦中碎成金粉。
“她没喝药!”苏露撞开老周的房门,“最后那碗露是干净的!”
老周烟斗的红光在暗处明灭:“那夜她攥着陈医官的照片,说要去赔罪...”
晨光刺破云层。苏露在木槿树下掘出锈铁盒。军装布片下压着泛黄照片:穿白袍的医生与护士装祖母并肩而笑,背后是炸毁前的教会医院。照片背面新添祖母的字迹:“欠君一命,还以花魂。”
她将照片浸入玉碗。露水漫过相纸时,陈医官胸前的怀表链突然折射强光,光斑在碗壁游走,聚成行小字:“木槿露安神,然心病需心药。”
苏露采下今秋最后的木槿花。捣碎花瓣时,汁液染红指缝,像捧着一腔热血。她将花泥与陈年露水调和,封入青瓷小坛,埋进陈医官故乡的邮包。
冬至清晨,花房玻璃凝满霜花。苏露呵气融开冰晶,霜水沿窗棂流下,在案台汇成小洼。她以竹刀引水入玉碗,水面晃动着,映出穿旧军装的男人站在木槿花影里,朝她微微颔首。风过处,花影与人影俱散,唯余碗底一缕清香。
老周剪下最后一枝木槿插入陶瓶。苏露将新采的露水倾入祖母的陶罐,霜色结晶覆上旧痕,如同时光叠印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