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第一次听见海的声音,是在那架被遗弃的钢琴里。
琴身已经褪成了灰白色,像一具搁浅的鲸鱼骨架,静静躺在老宅的地下室里。林汐的指尖刚碰到琴键,就有细小的沙粒从琴缝中簌簌落下。最中央的c键塌陷下去,发出沉闷的嗡鸣,听起来不像钢琴音,倒像是某种海洋生物的低吟。
这琴是你曾祖父从冲绳带回来的。母亲站在楼梯口,手里捧着一叠泛黄的乐谱,据说木料来自一艘遇难渔船。
林汐试着按下相邻的琴键。这次的声音更加怪异——像是浪花拍打礁石的回响,还夹杂着海鸥遥远的鸣叫。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指尖沾上了海水,咸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妈!你听到了吗?
母亲只是疲惫地摇摇头。自从父亲在那次海难中失踪后,母亲就失去了听见任何与水有关声音的能力。医生说这是心理防御机制,林汐却觉得,母亲只是把所有的海声都锁在了心底某个再也打不开的房间里。
深夜,林汐偷偷回到地下室。月光透过高窗洒在琴键上,那些黑白分明的键正在缓慢起伏,如同呼吸。当她弹奏起父亲最爱的《海之诗》时,整个琴身开始震颤,琴盖内侧浮现出淡蓝色的荧光——那是一幅手绘的海图,标记着某个被红圈标注的坐标。
海水从琴凳下涌出。
转眼间,林汐就站在了甲板上。暴风雨中的渔船剧烈摇晃,她看见年轻时的曾祖父正在拼命掌舵,而船头绑着一架钢琴——正是现在地下室里的那架。钢琴的琴盖被浪掀开,里面竟然蜷缩着个穿水手服的小女孩。
抓紧调音钉!曾祖父朝女孩大喊。
一道闪电劈下,林汐看清了女孩的脸——那是七岁时的祖母。现实中的祖母曾说过,她童年时遭遇海难,被冲绳渔民所救,却始终记不清细节。此刻,林汐目睹了那个被家族遗忘的瞬间:曾祖父割断缆绳,任由装载货物的后半截船身沉没,只为保住那架藏着孩子的钢琴。
海水突然退去。林汐浑身湿透地回到地下室,发现钢琴上多了枚生锈的调音钉,钉帽上刻着琉球丸三个字——那是父亲失踪时所乘渔船的船名。
第二天,林汐带着调音钉去了海事局。工作人员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匹配记录:奇怪,这艘船二十年前就报废拆解了,但上个月雷达在冲绳附近捕捉到它的信号。他调出卫星图,更诡异的是,它每次出现都在这个坐标。
正是钢琴海图上标记的红圈位置。
林汐租了艘小艇独自出海。当GpS显示她抵达坐标点时,海面平静得如同镜面。她将调音钉举过头顶,阳光在锈迹上折射出奇异的光斑。
水下传来钢琴声。
《海之诗》的旋律从深海升起,林汐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接近海面。那是艘半透明的幽灵船,甲板上站着个穿防水服的男人,正在向天空抛洒乐谱——父亲出海前总爱这么做,说是在给海鸥写信。
男人转过头。虽然面容模糊,但那个挥手的方式林汐绝不会认错。幽灵船开始下沉,父亲最后扔出的乐谱漂到小艇边。林汐捞起它,发现是《海之诗》的残缺乐章,背面用防水墨水写着:汐汐,继续弹。海会带它们回家。
回程的船上,林汐把湿透的乐谱摊在膝头晾晒。海风翻动纸页时,她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那些被大海带走的人,其实都化作了海的韵律。曾祖父成了拯救的决断,祖母成了求生的勇气,而父亲成了永不终止的琴声。
当晚,林汐在地下室举办了小型音乐会。母亲坐在唯一的听众席,当《海之诗》进行到曾被撕毁的乐章时,林汐即兴弹奏起用调音钉记下的旋律。琴声震落的沙粒在地板上组成琉球群岛的形状,海水从琴脚渗出,却在触及母亲脚尖前化作蒸汽。
曲终时,母亲的眼角有亮光闪动。她慢慢走到钢琴前,将耳朵贴在共鸣箱上。
我听见了,她轻声说,你爸爸在打拍子。
从此每天傍晚,林家老宅都会响起钢琴声。邻居们说那旋律像潮汐一样准时,有时温柔有时暴烈,但总能让人想起某个重要的人。而地下室的那架老钢琴,尽管外表依旧斑驳,弹奏时却再也不会落沙了——除了偶尔在G大调上,会有一两颗贝壳碎片从琴键间跳出来,在月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