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秋推开老宅院门时,檐角铜铃正被七月的风撞得叮当作响。她望着廊下那串褪色的千纸鹤,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母亲坐在藤椅上折纸的模样。纸鹤翅膀上歪歪扭扭的二字,是六岁的她握着母亲的手写下的。
阁楼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角落里蒙着白布的立式钢琴像具沉默的棺椁,掀开琴盖时,泛黄的琴键上还留着几道暗褐色的裂痕——那是十二岁那年,她得知父亲永远不会回家后,用裁纸刀划下的印记。
褪色的蓝皮日记本从琴凳夹层滑落。苏晚秋蹲下身,指尖触到封皮上凸起的烫金玫瑰纹样。这是母亲生前从不离身的本子,此刻却像片枯叶般蜷缩在她掌心。翻开扉页,1946年5月3日的字迹洇着水痕:今天在圣约翰医院见到穿白大褂的他,胸牌上写着林慕之。他给伤员换药时哼着《夜来香》,纱布缠得比护士还利落。
纸页簌簌翻动,停在1951年立秋那页:慕之说梧桐巷要拆了建纺织厂。我们在老槐树下埋了铜匣,装着他从教会医院偷来的盘尼西林空瓶,还有我抄的《长恨歌》。他说等太平了要带我去看真正的长生殿,我笑他书呆子气。
苏晚秋的呼吸凝在喉间。母亲总说父亲是病逝的工程师,可日记里的林慕之分明穿着军装。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她继续往下翻,1953年惊蛰日的字迹潦草得几乎破纸:组织上说慕之是特务。他们让我揭发,我摔了搪瓷杯,碎碴子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昨夜收尸的人来抬他,白布下露出半截怀表链,是我用头发编的...
阁楼忽然暗下来。苏晚秋抬头望见积雨云压过飞檐,风裹着潮湿的土腥味涌进来,掀动日记本哗哗作响。最后几页粘在一起,她小心撕开,1967年冬至的字迹淡得快要消失:晚秋今天问爸爸去哪了。我指着院里的梧桐树,说等到第七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其实哪有什么第七片叶子呢?慕之被带走那晚,整条巷子的梧桐都砍光了。
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小锤敲打着往事。苏晚秋摸到日记本封底的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穿旗袍的少女倚着黄包车嫣然浅笑,身旁穿中山装的青年正在为她调整歪掉的珍珠发卡。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慕之与云笙摄于霞飞路留真照相馆,民国三十七年春。
雷声碾过屋顶时,阁楼门吱呀轻响。苏晚秋慌忙转身,看见穿藏青衬衫的男人站在楼梯口,雨水顺着伞骨在他脚边汇成细流。苏小姐?我是新搬来的林医生。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照片上,这是...林院长?
雨幕将天地缝成灰蒙蒙的茧。林医生从怀里掏出怀表,表链是褪色的发辫。祖父临终前让我找这个铜匣。他指着照片里的青年,他说如果遇到戴珍珠发卡的人...苏晚秋摸向耳垂,母亲临终前给她的珍珠耳钉正在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此刻雨停了,积水从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涟漪。林医生掌心的怀表咔嗒轻响,苏晚秋忽然想起今晨在火车站,那个追着列车奔跑的少女。当时她不明白为何要买返程票,现在看着照片里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眉眼,忽然懂得有些心漪注定要穿越半个世纪,才能触到命运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