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浸透窗纸时,林鹊的笔尖悬在颜料碟上。旧画檐的拓样铺满工作台,残缺的鹊登梅彩绘被水渍晕成团紫雾。她蘸起新调的石青,檐外忽有灰影掠过——是只喜鹊撞上滴水瓦,翎羽飘落处,雨滴把拓纸的鹊尾染出条蓝痕。
第三回了。祖父林松年拄拐立在门廊,这鹊认人。
林鹊抹去水痕。老宅翻修半年,西厢这方檐画最难复原。彩漆剥落处露出木胎裂痕,像道陈年旧伤。她记得父亲醉酒时念叨:檐角缺只鹊,宅子就丢了魂。
夜雨敲打空瓮。林鹊擎灯爬上阁楼,椽木间塞着祖父的桐木箱。箱底油布裹着半本《彩画谱》,页角蜷曲如枯叶。她翻到篇,朱砂批注爬满空白:梅梢鹊须点睛,以晨露调雌黄。批注旁粘着片褪色翎毛,细看是喜鹊的次级飞羽。
露水养颜。祖父的烟锅在背后亮起,你祖母的方子。他指腹摩挲飞羽根部暗斑,那年鬼子烧宅,她护檐画跌伤腿,血染了鹊翅...
晨光漫过天井。林鹊端瓷碗接檐溜,水珠坠入雌黄粉,漾开诡谲的金红。笔尖触及檐板刹那,木纹突然浮凸,雌黄竟顺裂纹渗成鹊眼轮廓!她添笔点睛,鹊眸忽泛活光,翅尖石青随日照流转,整幅画似要破檐飞去。
活了!小工惊呼。林鹊却见新彩与旧漆交界处,一道裂痕如黑蛇蜿蜒——正是祖父提及的雷劈痕。当年祖母护檐,雷火劈裂的恰是此处。
暴雨突至。林鹊蜷在阁楼查谱,忽觉画谱页略厚。刀尖挑开黏合处,夹层滑出泛黄信笺:松年:朱砂混血可固彩,然折寿。今藏真配方于鹊影交叠处。
雷光劈亮窗棂!林鹊扑向西窗。雨幕中,东西厢檐角双鹊投影在院墙青苔上,翅尖将触未触。她冲进雨里,指尖抠向投影交点——砖缝竟嵌着蜡丸!丸内油纸写着:辰砂二钱,白露为引,血不可替。
修复重启。林鹊调好辰砂露,檐板裂缝却拒食新彩。祖父突然夺过笔:差口气。他咬破食指滴血入碟,朱砂顿化胭脂。笔锋落处,裂缝如饥渴的唇,将彩浆吮吸殆尽。
祖母的血...林鹊攥紧蜡丸。
我的血。祖父腕骨旧疤狰狞,那年我替她补画...
真相在梅雨中剥落。祖母护檐跌伤后,彩画师祖父以血调彩固檐。抗战胜利夜,他醉画新鹊庆贺,雷火却劈裂檐角。祖母为护他,谎称自己续画,实则每夜刺血补彩,直至病逝。
林鹊掀开檐画背面。木板霉斑间,数点褐斑排成北斗——正是血滴轨迹!她以针挑取斑块,显微镜下,血细胞与辰砂晶体交融如星云。
双鹊该重逢了。祖父指向东西檐角。残存的旧鹊翅尖朝东,新鹊头颈向西,隔着一道雷痕相望。
林鹊调匀最后一碟彩。落笔时,雌黄点睛的鹊眸忽转灵动。她沿血砂线勾画翅羽,新彩覆旧痕处,雌黄与辰砂竟沁出虹光。最后一笔连接双鹊喙尖时,檐外喜鹊齐鸣,雨丝忽止。
斜阳穿透云层,东西檐角投影在院墙重合。双鹊交颈缠绵,梅枝连理而生。祖父的烟袋锅坠地。墙影里,当年祖母血绘的鹊翅纹路,正与新鹊羽痕严丝合缝。
月光漫过新檐时,林鹊在阁楼发现祖母的针线盒。盒底垫着绣绷,绢面鹊登梅竟与檐画同稿。绷边插着半截染血画笔,笔杆刻极小字:松年试笔,梅贞补色。
她将画笔供上画案。晨露凝在笔尖,雌黄微光中,两只喜鹊影子从东西檐角溜下,在青石地上交叠成完整的心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