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雪下到第三日,栖凤阁的琉璃瓦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白。
沈青梧跪坐在织机前,指尖被丝线勒出数道红痕。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她却仍觉得冷,像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空荡荡的。
皇帝半月前降旨,命沈家嫡女绣《凤求凰》为北疆可汗贺寿。“明为贺寿之礼,实为削权之局。”父亲如是说。沈家三代为将,功高震主,这匹锦便是悬在族颈上的刀。
没成想北疆可汗听说,亲自来了长安,大言不惭地要皇帝再送他一个女子,以合“凤求凰”之美意。
嬷嬷来唤,青梧没动,目光落在织到一半的锦缎上。金线绣出的凤凰才完成尾羽,眼睛处还空着,本该缀上两颗南海明珠。
听说北疆那位可汗……嬷嬷欲言又止,最爱我们中原的织锦。
“沈家世代为将,如今,如今却要靠女儿织就的凤凰维系家族……”父亲那晚跪在祠堂,向列祖列宗请罪。
窗外的雪忽然大了。
青梧想起去年上元节,也是这么大的雪,她偷溜出府看灯,在朱雀大街的绸缎庄里遇见个异族青年。那人执意要买一匹百鸟朝凤的料子,却因纹样犯忌被掌柜拒绝。争执间少年回头,碧绿眼瞳撞上她的视线,像雪山下的湖泊。
“姑娘!西市的胡商送染料来了!”侍女的声音打破沉寂。
青梧抬眼,积雪的窗台上,静静立着一支红梅。
她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院墙外的老梅树下站着个人,翻毛皮帽上落满了雪,手里捧着靛青瓷罐,唯有一双碧眼亮得惊人。
你的《凤求凰》,那人开口,官话带着古怪腔调,少绣了凤眼。
青梧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能一眼认出失传的缀珠绣技法的,怎会是普通胡商?
可汗深夜造访,她故意将剪刀抵在锦缎上,不怕我喊人?
拓跋野笑了,牙齿在月光下白得晃眼:半月前你在圣旨上滴的泪,我在鸿胪寺都听见了。
青梧耳尖发烫。那日她确实失态,但怎么可能……
我们草原人有种本事,拓跋野向前一步,能听见真心哭泣的声音。
沈青梧将剪刀横在身前。
“你们的皇帝送凤凰锦到草原,可知道草原的凤凰要吃什么?”
“草原的凤凰……”拓跋野忽然解下大氅铺在石凳上,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油纸包,“尝尝,奶渣子裹的雪莲花蜜。”
甜涩交织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青梧抿嘴一笑:“草原的凤凰就吃这个啊?”
此后每夜三更,梅树下总多出一包点心。有时是烤鹿肉,有时是奶皮子,有回竟是只草编的凤凰。青梧渐渐知晓他母亲为保住部族织艺,曾以血染线;知晓草原女子也能骑马射箭,用羊毛织出云霞般的氆氇。
“你们的凤凰要关在金笼子里,”拓跋野某夜指着宫墙,“我们的凤凰,”他指向茫茫雪原,“能驮着太阳飞。”
又过了一个月,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青梧没日没夜地绣这匹凤求凰,快熬瞎了眼睛。朱红缎面上,金线凤凰引颈长鸣,尾羽缀满珍珠只差画龙点睛。
更深夜寒时,拓跋野翻窗而入,掌心托着两枚碧色琉璃:“天鹰之泪,草原新娘的聘礼。”青梧引线穿珠,琉璃嵌进凤目刹那,整匹锦骤放光华,羽翼间金线流转如活物。
“可汗会退兵吗?”她剪断最后一根线头。
拓跋野忽将锦缎披在她肩:“草原有九十九座雪山,山下梧桐成林。”他推开窗,雪光涌进斗室,“凤凰可愿栖在我的枝头?”
子时梆声荡过宫墙。青梧怀抱锦缎跃上马背,玄狐大氅裹住两人。拓跋野挥鞭冲开角门,守将的弓弦嗡嗡震颤,箭矢却射向夜空。回望长安城,万家灯火如金线织就的牢笼,朱雀大街的积雪下埋着陈年血垢。
箭矢擦着耳际飞过时,青梧看见城楼火光下父亲的身影。老将军的银甲映着雪光,手中弓弦犹在震颤,箭囊却已空空如也。
三个月后,北疆王帐红绸漫天。青梧对镜梳妆时,鸿胪寺快马踏碎春草。邸报墨迹狰狞:“沈氏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朱雀街血迹三日未涸。”妆台菱花镜砰然碎裂,割破的掌心滴在嫁衣凤目上,碧琉璃洇出血光。
拓跋野掀帐而入,身后跟着烤全羊的牧人。银刀划开羊腹时,热雾中滚出个铁盒。盒中一方残甲刻满小字,甲片边缘还沾着黑紫血痂:
“我儿青梧:
沈家功高,天子枕畔岂容利刃高悬?纵无我儿出奔事,族诛亦在朝夕。今汝栖身北疆,如凤出金笼,毋悲毋悔。长安居,大不易;草原阔,任飞翔。父此生愧对汝母,唯望我儿展翅凌霄,再不苦寻梧桐枝。
残甲作笺,血书代印。”
篝火噼啪爆响,青梧攥着残甲望向南方。拓跋野解下弯刀割断喜绸,红缎缠上两人手腕:“从今往后,我的草原是你的梧桐,你的仇雠是我的箭镞。”
礼官高唱“拜日月”时,青梧将残甲投入圣火。火焰吞噬铁盒的瞬间,南方夜空有流星坠落,拖曳的金光似凤凰尾羽,没入莽莽草原。
有凤来仪,可栖梧桐。
金笼锁羽,玉阶困龙。
朱门绣户,血浸残冬。
碧眼识珠,雪夜引弓。
辞阙去国,星奔川穹。
故园灰灭,新枝葱茏。
云锦万匹,霞染千峰。
振翼长风,云海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