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梧桐市,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沈怀瑾从律师事务所下班,撑着沉重的黑伞,穿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巷弄,回到那栋外墙爬满青藤的老宅。祖母去世已过百日,老宅里依旧弥漫着老人留下的、混合着中药、旧书和淡淡樟脑丸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了。
她换下被雨汽打湿的外套,准备给自己泡杯热茶,目光却无意中落在壁炉台上那只一直被她当作装饰品的雕花木匣上。那是祖母的梳妆匣,很有些年头了,紫檀木材质,边角包着磨损的银边,匣面镂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锁扣是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银质玫瑰。祖母生前从不许人轻易碰它,只说那是“老物件,不结实了”。
鬼使神差地,沈怀瑾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朵银玫瑰。冰凉的触感。她轻轻一按,那花苞竟“咔哒”一声微响,向上弹开,露出了底下极其隐蔽的、锁眼极细的黄铜小锁。她愣住了,从未发现这匣子还有这样一道锁。
她想起祖母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地说:“瑾儿…匣子…玫瑰…钥匙…在…老地方…” 当时她悲痛难抑,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呓语,并未深想。
此刻,看着这精巧的锁孔,沈怀瑾的心跳莫名快了。她在祖母生前常坐的那张旧摇椅的扶手下摸索,在一个被磨得光滑的缝隙里,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小的、冰凉的硬物——一枚同样小巧、顶端是盛开玫瑰形状的古董黄铜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轻轻转动,又是一声轻微的“咔哒”。匣盖应声弹开一条细缝。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匣盖。没有想象中的珠宝首饰,匣内衬着褪色的暗红丝绒,上面只静静躺着一封信。信封是那种极薄的传统棉纸,已泛黄发脆,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有右下角用毛笔小楷写着一个日期——那是一个距今已超过半个世纪的日子。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拿起那封信。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页纸。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笺。
展开的瞬间,她屏住了呼吸。
信纸上的字迹,清瘦、舒展、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温润力量,是她无比熟悉的、祖母的笔迹。然而,内容却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吾爱见字如晤:
一别经年,梧桐叶落又几秋?昨夜梦中,犹见君立于海棠树下,笑意清浅,一如往昔。此间岁月静好,勿念。瑾儿聪慧伶俐,已能背诵唐诗数首,昨日竟问我:‘外婆,爹爹何时归?’ 稚子之言,锥心刺骨,唯有谎称君远行求学,功成即返。
家中诸事,自有我担待。唯盼山河无恙,早日重逢。纸短情长,言不尽思,望君珍重。
——婉 字”
落款处,只有单名一个“婉”字,是祖母的闺名。日期下方,还有一滴极淡的、早已干涸晕开的水渍痕迹,像是一滴泪。
沈怀瑾握着信纸,跌坐在旁边的扶手椅里,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吾爱”?“爹爹”?“外婆”?
这分明是一封寄给远方丈夫的家书!可祖母的丈夫,她的祖父,一位老实本分的中学教师,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病逝。他们一生感情甚笃,从未有过长久的分离。祖父更从未远行求学过!
这封信里提及的“瑾儿”…难道是自己?可记忆中,祖母从未教她背过什么唐诗,也从未有过关于“爹爹远行”的谎言…
一个完全陌生的、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故事,伴随着信纸上那含蓄却深沉的思念与无奈,如同被雨水浸透的墨迹,猛地洇入了她的世界。
她疯了一般重新翻检那只瑰匣。在底层丝绒衬垫下,她又摸到了东西——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小叠,用红丝线仔细捆扎着。足足七八封!信封样式相同,字迹相同,日期依次排列,跨越了整整三年。每一封信都不长,笔墨似乎因仓促或节俭而极惜墨,却字字千斤,记录着孩子的成长、生活的艰辛、时局的动荡,以及那从未熄灭的、跨越时空的思念与等待。信中提到了一些地名和事件碎片,指向了一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之后,便戛然而止。没有结局。
沈怀瑾坐在暮色渐浓的老宅里,一封信一封信地读着,窗外雨声淅沥,仿佛在为这段被尘封的往事伴奏。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祖母:不是那位慈祥、温和、一生似乎平静无波的老人,而是一位在动荡年代里,独自抚养幼女,坚强地撑起一个家,将无尽的思念与担忧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向那不知在何方、甚至不知生死的“吾爱”倾诉的年轻女子。
那个她称之为“祖父”的人,是谁?这位真正的“祖父”,又去了哪里?为何祖母从未提起?这些信,为何被如此隐秘地收藏,直至她生命终结?
“瑰匣来信”像一把生锈的钥匙,骤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家族秘辛的暗门。门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段被遗忘的爱情与坚守,是一个女人沉默而伟大的一生,也是悬而未决的谜团。
沈怀瑾无法再将这仅仅视为一段感伤的往事。她是一名律师,追寻真相与答案几乎是她的本能。她要知道,那位让祖母一生惦念的“吾爱”究竟是谁?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们为何分离?最终…他又归于何处?
她小心地将信件收好,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第一个电话。她要寻访可能还在世的知情人,查阅可能留存的历史档案,她要沿着信纸上的蛛丝马迹,逆着时间的洪流,去打捞一段被彻底遗忘的深情与传奇。
老宅的灯光亮了起来,照亮了雨夜,也照亮了一段尘封半个多世纪的往事。沈怀瑾知道,她接到的,不仅是祖母的来信,更是一份来自时光深处的、沉重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