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漫过青石阶时,沈月白正用银匙刮去陶罐内壁的霜色结晶。父亲留下的茶仓里,陈年玉桂与白毫银针分层沉睡,最深处埋着个油纸包,裹着1943年的秋光。她舀出半匙金桂混入新茶,沸水冲下时,白瓷盖碗里浮起祖母梳妆镜前的暖香。
“也是这杯玉桂茶。”月白对空荡的茶案轻语。水汽漫过眼睫,恍惚见祖母沈素心绾着未婚时的麻花辫,将晒干的桂花压进牛皮账本。那本子后来裹着银元沉入长江,只留半页茶方粘在樟木箱底。
茶烟袅袅中,月白摩挲着盖碗缺口。豁口处沁着陈年茶渍,像道永不结痂的疤。七岁那年,她踮脚偷尝滚茶烫了手,盖碗坠地时,素心用绢帕裹着冰镇桂花敷她掌心:“疼就记住,茶要等人。”
门环叩响三声。穿灰布衫的老者挟着江风落座,指节敲击案面如叩算盘:“沈老板的账,该清了。”他推来泛黄的票据,月白瞥见“民国三十二年”的朱砂印——正是祖母私奔那年。
“家父过世前,说沈家不欠活人债。”月白滤出茶汤。金桂在琥珀色里沉浮,老者端杯的手忽颤:“也是这杯玉桂茶...”他喉结滚动,“你祖母逃婚那夜,用这茶迷晕了守门人。”
茶案顿寂。月白掀开茶仓夹层,油纸包里的婚书赫然在目:沈素心与茶商陆云舟的名字并立,证婚人处印着“江记茶行”。而老者袖口露出的怀表链,缀着半枚江记铜章。
“陆云舟葬在朝天门三号码头。”老者啜尽冷茶,“他替你祖母挡了流弹,怀里还揣着没送出的桂花。”
暴雨突至。月白冲进雨幕,在码头旧货摊翻出锈蚀的怀表。表盖内照片已被酸雨蚀成灰白,背面却刻着“月白”二字——那是她出生前父亲取的名。摊主啐着烟蒂:“死人身上扒的,沾着桂花味。”
茶室彻夜亮灯。月白拆开油纸包,婚书背面显出淡蓝字迹:“若得女,唤月白,陆家有玉桂茶田三亩为聘。”茶渍在泪滴下漫漶,她突然嗅到异香——夹层里还缝着干枯桂枝,花萼藏了粒银茶匙。
“也是这杯玉桂茶。”素心临终攥着她的手,“你爹总说,茶凉了才能喝出真味。”
银匙刮过盖碗豁口,刮下经年茶垢。月白将碎屑撒入新茶,汤色竟转作胭脂红。茶烟幻出素心剪喜字的侧影,剪锋忽偏,红纸裂处渗出墨字:“云舟殁,茶田托江掌柜。”
晨雾未散,月白已踏上嘉陵江轮渡。茶田早成荒坡,唯老桂树虬枝盘踞。树洞塞着铁盒,内藏半本浸透茶渍的账册。江掌柜的批注爬满页缘:“陆兄遗孤送江北沈家,沈素心拒认。”
归途逆流。月白在舱底翻开账册,茶渍斑驳处浮出素心字迹:“稚子无辜,然沈家不容私生。托江兄置银元二十,埋桂树下待其成年。”末页黏着片风干桂花,瓣上残存淡红指印。
茶室重开那日,穿卡其工装的女人立在阶前。她鬓角别着银茶匙,匙柄刻“月白”二字。“母亲临终说...”女人喉头哽咽,“沈家玉桂茶要配银匙搅。”
也是这杯玉桂茶。月白滤茶的手停在半空。茶烟隔案缭绕,女人眼角的痣与账册红指印重叠。滚汤入盏时,银匙搅起漩涡,金桂聚成心形。
“我叫陆念舟。”女人捧杯的掌纹裂着茶茧,“江北孤儿院长大,总梦见桂花树洞有铁盒。”
月白掀开地砖。素心埋下的陶罐里,银元裹着素笺:“此银为念舟嫁妆。母素心绝笔。”二十枚银元被茶碱蚀出绿锈,像二十滴凝固的泪。
霜降那夜,月白与念舟焙新桂。炭火噼啪,念舟忽然哼起川江号子,调子竟与陆云舟怀表里的音乐盒同律。月白将银匙按进念舟掌心:“祖母用它在茶汤画相思。”
茶烟漫过轩窗时,江掌柜的讣告送至。月白在葬礼上打开他留的檀匣:素心未寄出的信叠成方胜,泛黄纸页写着:“云舟,念舟眉眼似你。今嫁作沈妇,唯玉桂茶不改旧味。”
也是这杯玉桂茶。月白将信撒入江涛。纸船载着桂花顺流而下,在夕照里燃成金火。念舟的银匙搅动茶汤,漩涡中浮起三朵金桂,像三个未圆的月亮,终于聚成完满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