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青芒山的梯田。虞青禾蹲在田埂上,手指轻轻拨开稻叶,露珠滚落在她布满老茧的掌心。稻穗刚刚抽齐,青中透黄,再过半个月就能收割了。她直起腰,望向远处山脚下若隐若现的村庄——那里有她的家,三间瓦房,一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和一笔越滚越大的医药费。
青禾!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晨雾的宁静。村长李大伯扛着锄头走来,黝黑的脸上皱纹里夹着泥土,县里来人了,说要收咱们这片地搞旅游开发。
虞青禾握紧了手中的镰刀,什么时候?
秋收后。李大伯叹了口气,补偿款倒是不少,但以后...
以后就没地种了。虞青禾接上他的话,嗓子发紧。这片梯田是青芒村祖祖辈辈的命根子,也是她从小跟着母亲学会插秧、除草、收割的地方。母亲去世前最后一句话是看好咱家的田,而现在,她连这句话都守不住了。
回到家,父亲正靠在床头喝药,苦得直皱眉。看见女儿进门,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稻子长得咋样?
好着呢。虞青禾洗了手,开始熬粥,爸,县里要收咱们的地。
父亲的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多少亩?
全村。虞青禾搅动着锅里的米,说是要建什么度假村。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粥锅咕嘟咕嘟的声响。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虞青禾连忙过去拍他的背,却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
青禾啊,父亲止住咳,声音嘶哑,你带着补偿款走吧,去城里。这穷山沟...不值得你耗一辈子。
虞青禾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搅着粥。她想起去年进城卖米时见过的写字楼,玻璃幕墙亮得晃眼,里面的女孩们穿着精致的套装,踩着高跟鞋,像一群优雅的鹤。而她站在门外,裤脚上还沾着田里的泥。
第二天清晨,虞青禾比往常起得更早。她带着镰刀和竹篮,爬上了青芒山最高处的一片野茶园。这里长着十几棵野生老茶树,据说是她曾祖母年轻时种下的。每年谷雨前后,虞青禾都会来采些嫩芽,炒制成茶给父亲喝,对咳嗽有奇效。
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山风掀起洗得发白的衣角。虞青禾动作娴熟地掐下一芽一叶,指尖很快染上淡淡的青草香。采到一半时,她发现茶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个玻璃瓶,里面塞着一张泛黄的纸。
好奇心驱使她拔出瓶塞。纸上是一首工整的小诗:
青芒山上雾,
新茶初采时。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落款是知青林文远,1975年谷雨。
虞青禾听说过林文远。母亲生前常提起,七十年代村里来过一批城里知青,其中有个叫林文远的年轻人,特别会写诗,还教村民识字。返城前夜,他在山上种下几棵茶苗,说是留个念想。
她摩挲着纸上的字迹,突然有了主意。
一周后,虞青禾背着竹篓出现在省城的茶叶市场。她的摊位很小,只摆着十几个素纸包,上面用工整的字写着青芒晨歌——这是她给茶叶取的名字,灵感来自那首诗。
野生古树茶,青芒山海拔800米处采摘...她的吆喝声很快被淹没在嘈杂的市场里。来来往往的茶商们行色匆匆,没人多看一眼这个衣着土气的山村姑娘。
直到中午,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她的摊前停下脚步。
青芒山?男子蹲下身,是青芒县那个青芒山?
虞青禾点点头,打开一包茶叶。经过炒制的茶叶蜷曲如眉,泛着墨绿的光泽,凑近能闻到一股独特的山野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花香。
男子捏起几片茶叶,对着光看了看,又放入口中咀嚼,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茶...有故事。
虞青禾讲了野茶林的来历,讲了知青的诗,也讲了即将消失的梯田。男子听得很认真,最后掏出名片——省茶叶研究所副所长,陈明远。
我可以帮你推广这种茶,陈明远说,但有个条件——必须保证纯手工采摘和古法炒制。
虞青禾攥紧了装着茶叶的纸包,那我的田...
茶叶比稻子值钱多了。陈明远笑了,一亩茶园的收入能顶十亩稻田。如果做得好,你们村根本不用卖地。
回到村里,虞青禾挨家挨户地游说。起初没人相信野茶树能变成金叶子,直到陈明远带着合同和定金来到村里,大家才将信将疑地跟着她上了山。
采茶季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每天天不亮,虞青禾就带着村里妇女们上山,按照她制定的标准采摘嫩芽。男人们则忙着搭建简易的炒茶工坊,用的是虞青禾外公留下的老铁锅。
炒茶是门手艺活,火候差一点味道就天壤之别。虞青禾的手被烫出好几个水泡,终于炒出了让陈明远点头的成品——条索紧结,色泽翠绿,冲泡后汤色清亮,入口先苦后甘,回味有兰花香。
第一批青芒晨歌上市后,陈明远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得发颤:卖疯了!一斤卖到两千多还供不应求!
虞青禾蹲在田埂上接电话,看着眼前绿浪翻滚的稻田,突然哭了。她知道,这片土地有救了。
秋收过后,开发商如期而至。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青芒村的村民一致拒绝了征地协议。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由全村联名签署的生态茶园合作社章程——虞青禾执笔,陈明远做顾问。
第二年春天,青芒山变了模样。梯田依然层层叠叠,但稻浪变成了茶海。村里盖起了标准化茶厂,虞青禾担任技术总监。她坚持保留了一小块稻田,因为父亲说人不能忘了根本。
谷雨那天,虞青禾又来到那几棵老茶树前。晨雾中,一个陌生老人正站在茶丛边,白发苍苍,背却挺得笔直。
这茶长得真好。老人开口,声音温润,比我当年种的时候壮实多了。
虞青禾的心跳突然加速,您是...林老师?
老人转过身,眼睛亮得像年轻人,你认得我?
虞青禾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玻璃瓶,我找到了您的诗。
林文远颤抖着接过瓶子,老泪纵横,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晨雾散尽,阳光洒满茶山。虞青禾搀扶着老人慢慢下山,一路讲述着这些年村里的变化。路过她家那小块稻田时,林文远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稻花香里说丰年,他轻声吟道,听取蛙声一片。
虞青禾笑了,接上最后一句: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这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诗,现在她终于懂了其中滋味——对土地的爱,对家乡的眷恋,从来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就像一杯好茶,简单纯粹,却余味悠长。
山脚下,村里的孩子们正在新建的文化广场上朗诵课文,清脆的声音随风飘来。虞青禾知道,这片土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书写。而她,会是那个执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