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霉味。程馥站在茶室门口,看着屋檐滴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的小水洼。她手里捧着的白瓷茶碗还留着昨夜雨水的凉意,碗底沉着两片暗红色的玫瑰花瓣,像凝固的血滴。
程小姐来得真早。茶坊主人拉开移门时,带出一阵混合着沉香与潮气的风。程馥微微颔首,视线却落在茶室角落的那把空椅子上——昨天这个时候,苏玫还坐在那里,用她那双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摆弄着一支含苞的白玫瑰。
茶席已经备好。程馥跪坐在蒲团上,看着茶坊主人用铜壶烧水。壶嘴冒出第一缕白烟时,她恍惚看见苏玫就坐在对面,正用银匙搅动茶碗里的花瓣。那双手总是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和今天碗底的花瓣一模一样。
今天的茶配了新品种的玫瑰酱。茶坊主人推来一个青瓷小碟,里面盛着某种深红色的膏状物,是苏小姐上周带来的方子。
程馥的指尖在碰到碟沿时抖了一下。上周三,苏玫确实带来过一个玻璃罐,说是用特殊品种的玫瑰自制的花酱。那天雨下得很大,苏玫的发梢滴着水,把茶席的宣纸都洇湿了一角。她记得苏玫笑着说:这玫瑰叫血色黎明,要用人血浇灌才能开花。
铜壶里的水开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程馥盯着水面浮动的气泡,突然想起苏玫左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每次倒茶时,那道疤就会从羊绒衫袖口露出来,像一片被雨水泡发的花瓣。
请用茶。茶坊主人将茶碗推到她面前。浅碧色的茶汤上漂着三片玫瑰花瓣,其中一片边缘已经开始发黑。程馥捧起茶碗时,闻到一股奇异的甜腥味,像是把蜂蜜滴在了生锈的铁片上。
第一口茶滑过喉咙时,程馥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茶坊的纸拉门上映出庭院里摇晃的树影,那些枝桠的剪影让她想起苏玫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发间别着的那支玫瑰——花瓣边缘已经蜷曲,却比新鲜的还要红上三分。
苏小姐今天不来吗?茶坊主人突然问道。
程馥的茶碗在指尖转了个圈。她想起昨天傍晚在苏玫公寓看到的场景:浴缸里的水被染成淡粉色,水面上漂浮着数十朵白玫瑰,每朵花心都有一点猩红,像是被针扎出来的血珠。梳妆台上倒着一个空玻璃罐,标签上血色黎明四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划破纸背。
她以后都不会来了。程馥听见自己说。茶汤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眼下的青黑像是隔夜的茶渍。
茶坊主人沉默地添了次水。水汽蒸腾中,程馥看见苏玫常坐的位置上出现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顺着蒲团的纹理缓缓扩散,最后停在程馥的膝盖前,形状像极了玫瑰花瓣。
其实...茶坊主人突然压低声音,苏小姐上周带来的不是玫瑰酱。
程馥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她看着茶坊主人从柜子里取出那个熟悉的玻璃罐,里面剩下的红色膏体已经凝固成块,在晨光中呈现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是蜂蜡混了朱砂和玫瑰精油。茶坊主人用银匙敲了敲罐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说要给您一个惊喜。
庭院里的雨又下了起来。程馥看着雨水打在石灯笼上,溅起的水花中有几片真正的玫瑰花瓣。她突然想起苏玫手腕上那个疤痕的来历——去年冬天,苏玫为了救一只卡在玫瑰丛里的野猫,被花刺划出了那道口子。血滴在雪地上,确实像极了绽放的玫瑰。
茶碗不知何时已经见底。碗底那两片花瓣粘在釉面上,程馥用指甲去抠,却只刮下一层红色的痕迹。她盯着自己染红的指尖,突然意识到这颜色和苏玫最后一支口红的色号分毫不差。
要续杯吗?茶坊主人问。
程馥摇摇头。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轻轻放在苏玫常坐的位置上。纸袋里装着那支从苏玫梳妆台上拿走的钢笔,笔帽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昨天她就是用这支笔,在死亡证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雨势渐大。程馥站在茶室门口,看着庭院里的玫瑰丛在雨中摇晃。那些含苞的花朵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显露出血色,仿佛苏玫说的血色黎明真的存在。她伸手接住一片被雨打落的花瓣,掌心立刻染上一道淡红色的水痕,像极了静脉注射后留下的淤青。
茶坊主人追出来递给她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红白相间的玫瑰,撑开的瞬间,程馥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腥味。她抬头看向伞骨,发现衔接处沾着某种暗红色的胶状物,在雨中渐渐融化。
回家的路上,程馥在一家花店前驻足。橱窗里摆着一盆名贵的黑玫瑰,标牌上写着需特殊培养液养护。花店老板热情地介绍时说,这种玫瑰要用铁钉水浇灌,才能开出最纯正的黑色。
程馥买下了那盆玫瑰。当她把花盆抱在怀里时,食指不小心被花刺扎出了血。血珠滴在土壤里的瞬间,她仿佛听见苏玫在耳边轻笑:你看,我就说人血最适合养花。
公寓电梯的镜面映出她苍白的脸。程馥看着自己眼下的乌青和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苏玫总说她的气质最适合暗红色。电梯停在七楼时,那盆黑玫瑰的叶片上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苏玫最后一次哭泣时,挂在睫毛上的泪。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脆。程馥推开门,看见餐桌上摆着那个熟悉的玻璃罐——她明明记得昨天已经把它扔进了医院的医疗废物箱。罐子里残余的红色膏体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旁边放着苏玫常用的那把银匙。
程馥把黑玫瑰放在窗台上。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花瓣上,那些本该是纯黑的绒面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她拿起银匙搅动玻璃罐里的残留物,金属碰撞声让她想起医院太平间里,推车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
银匙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物。程馥从红色膏体里挖出一枚翡翠戒指——和苏玫常戴的那枚一模一样。戒面内侧刻着两个小字:。阳光照在翡翠上时,程馥分明看见有暗红色的液体从刻痕里渗出来,顺着银匙滴落在她手背上,温热得像刚泡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