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挡风玻璃上时,林晚关掉了手机导航。租来的红色小车像孤舟漂在乡间公路上,雨刷器徒劳地刮开瀑布般的水帘。她瞥见副驾驶座上的牛皮纸袋,袋口露出褪色的明信片一角——那是母亲葬礼后律师转交的遗物,邮戳地点正是这个名为“雾凇角”的偏僻小镇。
“您预订的湖景木屋只剩三天。”民宿老板娘递钥匙时,塑料牌“暂停营业”在她身后晃荡,“淡季整修,整片湖区就您一位客人。”
钥匙挂着松果木牌,刻着“7号”。推开门时霉味扑面而来,壁炉旁堆着未劈的木柴,茶几上蒙尘的玻璃罐里,彩色贝壳已褪成灰白。林晚掀开防尘布,沙发凹陷处还留着人形痕迹,像某种未散尽的体温。
她打开纸袋。明信片是二十年前的,母亲娟秀的字迹爬满空白:“雾凇角的日出像打翻的橘子酱”。另一张写着:“老相机冻坏了,但湖底有星星”。最底下压着本巴掌大的记事簿,内页粘着干枯的矢车菊,墨迹晕染处写着:“等小晚长大,带她看雾凇结冰的声音。”
雨声渐弱。林晚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露台正对墨绿色湖泊。对岸废弃码头边,半截木船倒扣在芦苇丛里,像被遗忘的龟壳。她突然记起五岁那年,母亲把行李箱摊在客厅:“我们去抓会唱歌的冰!”父亲摔了茶杯:“疯话!”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提起旅行。
深夜翻箱找吹风机时,林晚踢到壁炉边的铁皮盒。盒内躺着台尼康胶片相机,镜头长满霉斑。取景框卡着半张照片:穿红裙的女人背对镜头伸开双臂,裙摆被风吹成火焰形状——是母亲三十岁生日那条红裙。照片边缘有行铅笔小字:“给晚晚的星星湖。”
次日放晴。林晚举着相机走向码头,帆布鞋陷进潮湿的苔藓。倒扣的木船下藏着生锈的锚链,链环缠满湖藻。她俯身拉扯,藻团里滚出个密封玻璃瓶。瓶内蜷着泛黄纸卷,展开是幼稚的蜡笔画:歪扭的小人牵着大人在冰面跳舞。背面是母亲的笔迹:“冰面裂缝会唱歌,可惜小晚没听见。”
湖风突然转凉。林晚抬头,发现晴空已被铅云吞噬。她抱着瓶子跑回木屋,豆大雨点追着脚后跟砸下。壁炉火苗窜起时,她摊开记事簿,矢车菊花瓣飘落,露出背面的简笔地图:码头锚链指向湖心小岛。
“客人别去!”老板娘电话里喊,“那岛早沉了!十年前水位上涨...”
暴雨持续三天。林晚在阁楼发现落灰的橡皮艇,充气筒塞在工具箱底层。记事簿末页粘着张剪报:《雾凇角冰裂奇观,声如天籁》,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第四日破晓,湖面结层薄冰。林晚拖着橡皮艇下水,冰碴刮擦船底发出细碎呻吟。靠近小岛时,冰面裂开蛛网纹路,咔嗒声由远及近,如竖琴崩断的弦。她想起母亲的话:“冰裂是冬天在打拍子。”
岛心橡树下堆着石块。林晚搬开青苔覆盖的顶石,露出生锈的饼干盒。盒内装满贝壳,每枚都刻着日期:1998.12.24、1999.1.7...最底下压着封信:
“晚晚,此刻你正在我腹中踢腿。医生说孕期旅行危险,可我想让你听见冰裂的歌声。若你独自来此,请把贝壳抛回湖中——它们是我替你存下的独家假日。”
冰面突然迸发巨响!林晚踉跄跌倒,怀中的贝壳撒向冰缝。裂纹如闪电蔓延,湖底升起亿万气泡,冰层震动发出浑厚低鸣,继而转为清越的铃音。她躺在震颤的冰面上,看晨曦刺破云层,冰晶折射出七彩光瀑。
午后,林晚将相机送进镇上照相馆。“霉斑太深...”老师傅摇头,却仍接过胶卷。她坐在飘着显影液气味的暗房外,听见老板娘对游客说:“今年暖冬,冰裂提前了半个月呢。”
回程高速堵成长龙。林晚拧开电台,主持人念着点歌留言:“雾凇角的张女士为女儿点播《奇异恩典》,她说冰裂声是上帝给的摇篮曲...” 突然的剐蹭让她急刹。追尾的皮卡车窗探出脑袋:“对不住啊!赶着接闺女放学。”
林晚摆手示意无碍。后视镜里,落日熔金。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父亲三天前的未接来电。指尖悬停片刻,终于按下回拨。
“晚晚?”父亲声音沙哑,“你妈那本蓝皮日记...在书房第三格抽屉。”
信号中断前,她听见冰裂般的哽咽声。
相片在两周后寄到。霉斑吞噬了大半画面,唯母亲飞扬的红裙清晰如焰。照片边缘,当年被裁掉的角落显影出来——五岁的林晚攥着母亲衣角,笑出豁牙的弧度。背面新添的字迹在药水里浮出:“独家假日,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