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岛的夜,总是来得缓慢而温柔。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海平线时,林昭坐在渔港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灯塔亮起的光。她手里攥着一封泛黄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但落款处的日期依然清晰——十五年前的今天。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拂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渔船归港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寞。
阿昭,又来看星星啊?老渔民阿伯撑着船篙靠岸,船板上堆着几尾银亮的鲭鱼,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他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海盐,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两道弯月。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将信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她抬头望向天空,鹿岛的夜空总是格外清澈,星子像是被随手撒落的碎钻,闪烁着冷冽而遥远的光。十五年前,周屿曾在这里对她许诺,要带她去看比鹿岛更亮的星光。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裤脚永远卷着,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脚踝。
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潮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规律的声响。林昭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沾着的细沙。远处的海面上,渔船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是浮在海面上的萤火虫。她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回忆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当搜救队宣布放弃时,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码头的人。
鹿岛很小,小到所有人都记得那场海难。那年台风来得突然,周屿的渔船没能按时回港。三天后,人们在礁石滩上找到了破碎的船板,和一只被海水泡得发胀的皮靴——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葬礼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固执地在墓碑旁种下一株木槿,因为他说过最喜欢这种花。
阿昭!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邮递员阿成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举着一个包裹,从城里寄来的!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包裹很轻,林昭的手指在拆封时微微发抖。牛皮纸里是一本旧相册,和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上面只有一行字:鹿岛的星光,还是和当年一样亮吗?没有署名,但那笔迹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她结痂的伤口。
相册里的照片让她呼吸一滞。第一张是他们在灯塔下的合影,周屿的胳膊随意地搭在她肩上,她手里举着半个西瓜,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往后翻,有他们在沙滩上堆的歪歪扭扭的沙堡,有暴雨天躲在船舱里下棋的画面,最后一张是落日中的剪影,两个身影在渔港的栈桥上拥吻。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记得抬头看看星星,我就在那里。
夜风吹乱了林昭的头发。她抬头望向星空,忽然发现天边有颗星星格外明亮,正以某种规律的频率闪烁着。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周屿教她认的星座,想起他说过每颗星星都在用光说话。
潮声阵阵,海风微凉。林昭抱着相册在沙滩上坐到东方泛白。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她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清晨,老阿伯发现林昭的屋子门没锁。桌上摆着那本相册,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我去看更亮的星光了。木槿花在晨露中摇曳,像是在告别。
后来有人说在远洋渔船的无线电里,听到过熟悉的渔歌调子。也有人说在某个天文台的访客名单上看到过她的名字。但鹿岛的人们更愿意相信,每当夜空晴朗时,天边那两颗靠得最近的星星,就是他们重逢的模样。
而鹿岛的夜,依旧温柔。星光落在海面上,碎成千万个等待的故事。
林昭离开的那天,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本航海日志和一台老式望远镜。那是周屿留下的最后物件,一直收在她床底的木箱里。日志的扉页上写着给阿昭,字迹被海水晕开过,又干涸成模糊的印记。
她搭乘最早的一班渡轮离开了鹿岛。站在甲板上回望时,整个渔村还沉浸在晨雾中,只有灯塔依然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渡轮驶过周屿出事的那片海域时,她打开航海日志,里面夹着一张星图,标注着北半球所有可见的星座。在猎户座的位置,有人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三个月后,林昭出现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这里的夜空比鹿岛更加辽阔,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绸带横贯天际。她租了间面朝大海的木屋,每天傍晚都会带着望远镜去海边。岛上的孩子很快认识了这个总是独自看星星的外乡女人,他们叫她星语者。
某个无风的夜晚,林昭在观测日志上记录天琴座的流星雨时,收音机里突然传来熟悉的渔歌旋律。那是鹿岛渔民出海时常唱的歌谣,歌词讲述着一个关于等待的古老传说。她放下钢笔,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第二天,岛上的邮差送来一个包裹。拆开后是一台崭新的天文望远镜,附带的卡片上写着:听说这里的星光最美。没有落款,但邮戳显示来自北方的一个港口城市。
林昭开始定期收到各种天文杂志和星图,每次都附着一张简短的便签:今天看到了天鹰座仙女座的星云很美。字迹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渐渐流畅,就像有人在重新学习写字。
一年后的某个夜晚,当林昭正在记录英仙座的流星时,身后的沙滩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直到那个声音说:这里的星光,确实比鹿岛的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海水浸泡过,又晒干了十五年。
望远镜里,两颗相邻的星星突然变得格外明亮。林昭终于转过身,看见月光下站着的身影。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右腿有些跛,但眼睛依然像当年那样,盛着整片星海。
你的航海日志,他说,我补上了后面十五年的星空。
海风送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潮水轻轻漫过他们的脚踝又退去。头顶的银河静静流淌,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迟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