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日,清晨总是来得迟缓而含蓄。才过六点,涅瓦大街还沉浸在一片灰蓝色的朦胧里,路灯尚未熄灭,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寒气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厚重的衣物。安娜·彼得罗夫娜裹紧了她那件穿了多年的旧羊毛大衣,将脸埋进围巾深处,只露出一双依然清澈的蓝灰色眼睛。她提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皮质琴盒,脚步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座熟悉的、有着巴洛克风格立面的建筑——马林斯基剧院附属芭蕾舞学校。
她是这里的钢琴伴奏师,已经为低年级的芭蕾基础课弹了将近四十年的钢琴。四十年,足以让一个窈窕少女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妇,也足以让无数稚嫩的小天鹅,成长为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而她,始终坐在那间宽敞、地板被磨得发亮的排练厅角落,面对着那架同样上了年纪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混合着松香、汗水和老木头气息的暖流迎面扑来。排练厅里已经亮起了灯,光线不如舞台那般璀璨,却足够照亮每一个角落。空荡荡的厅里,只有负责晨间打扫的校工在远处擦拭着把杆。巨大的镜子映出她略显佝偻的身影。
她走到钢琴前,放下琴盒,动作轻柔地打开琴盖。指尖拂过冰凉的黑白琴键,一种近乎本能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她不需要热身,那些陪伴了她大半生的乐谱,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她翻开今天要用的曲谱——是一组为把杆练习(barre)准备的、舒缓而规律的华尔兹舞曲。
七点整,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十几个八九岁的女孩鱼贯而入。她们穿着统一的粉色练功服和白色软底鞋,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睡意和一丝清晨的严肃。她们安静地走到把杆前,站好位置,等待着老师的指令。
负责低年级基础课的奥尔加老师走了进来,她是一位同样不再年轻、但身姿依旧挺拔的女教师,目光锐利。她向安娜微微点头示意。
“开始吧,安娜·彼得罗夫娜。”
安娜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舒缓的三拍子华尔兹旋律,如同溪流般从钢琴中流淌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排练厅。这音乐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单调,但它有着严格的节奏和稳定的韵律,是孩子们练习开、绷、直、立最基本动作的基石。
孩子们随着音乐,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练习。擦地(battement tendu)、小踢腿(battement jeté)、画圈(Rond de jambe à terre)……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准、到位,在重复中追求极致的完美。安娜的琴声,就是她们的节拍器和呼吸器。她必须全神贯注,根据老师口令的节奏和孩子们动作的幅度,微妙地调整着音乐的轻重缓急,让琴声与舞者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稚嫩却认真的脸庞,看着她们在重复中一点点寻找肌肉的记忆,看着汗水渐渐浸湿她们额前的碎发。这场景,她太熟悉了。四十年,她见证了太多这样的清晨。她记得当年那个叫乌里扬娜的、总是站第一排中间位置的红发小姑娘,如今已是剧团的首席;也记得那个因为动作总是不协调而偷偷哭泣的、叫斯维特兰娜的腼腆女孩,后来成了颇有名气的编舞。
华尔兹的旋律在继续,如同窗外永不停止的涅瓦河。安娜的手指在琴键上熟练地移动,思绪却有些飘远。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怀揣着成为芭蕾舞者的梦想,却因为一次意外的脚伤,梦想戛然而止。是这架钢琴,接纳了失落的她,让她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这个她深爱的、充满汗水与优雅的世界。她的舞台,从镜前转移到了角落;她的舞蹈,从足尖变成了指尖。这晨雾中的华尔兹,她一弹,就是一辈子。
有时,她会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有一种岁月流逝带来的怅惘。但每当琴声响起,看到那些孩子们在音乐中一点点进步,看到她们眼中逐渐燃起对舞蹈的热爱,那种怅惘就会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所取代。她不是舞台上的焦点,却是这场每日进行的、神圣基本功训练中不可或缺的沉默基石。她的华尔兹,为无数梦想铺设了最初的道路。
一曲终了,老师喊了停歇。孩子们放松下来,小声交谈着,喝水。安娜也停下手指,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奥尔加老师走到钢琴边,递给她一杯温水。“弹得真好,安娜。今天的节奏特别稳,孩子们跟着很舒服。”
安娜接过水杯,道了谢,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短暂的休息后,练习继续。琴声再次响起,依然是那首华尔兹,周而复始。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雾正在散去,阳光试图穿透云层。排练厅里,汗水、努力和对美的追求,在悠扬的琴声中,凝结成一种超越言语的仪式感。
安娜·彼得罗夫娜端坐在钢琴前,背影挺直。她的华尔兹,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但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晨光微熹中,为芭蕾这门残酷而美丽的艺术,奠定了最坚实、最朴素的根基。这是一场永不谢幕的、属于晨雾与坚守的华尔兹,而她,是那位最忠诚、也最沉默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