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跌进染缸时,林弦的银梭正卡在缎纹第七重。淡粉花瓣被靛蓝吞没,旋出紫灰的漩涡,像她昨夜梦里祖母搅动药汤的陶勺。她烦躁地抽梭,冰蚕丝却缠成死结——这匹仿古“弦月缎”又织败了。
“杏花雨最伤丝。”染匠周师傅的烟杆叩响晾架,“你祖母总说,这时节要闭窗织造。”
林弦望向西厢锁死的雕花门。祖母去世十年,那屋从未开启。窗纸破洞处钻出截枯枝,细看竟是半把杏木梭子,蛛网裹着梭尖,如琥珀里的虫尸。
暴雨夜,林弦举烛推门。霉味刺鼻,积尘的织机像覆雪的棺材。她拭亮铜踏板,踏板背面赫然刻着“弦月”篆文!机杼夹层滑出靛蓝布角,展开是幅未完成的婴戏图:扎双髻的孩童追着杏瓣跑,衣纹却用罕见的“过雨针”绣出水光。
“这针法...”林弦指尖抚过凸起的丝缕。水痕处丝线微闪,竟掺着极细的银箔。
次日,她在老裁缝处寻到同款银丝线。驼背老人摩挲丝线:“林三娘独创的‘月华引’,需弦月夜采露浸丝。”剪刀“咔嚓”裁开布样,断面银星流转,“那年杏子熟透时,她封了织机再没碰针。”
林弦翻出祖母的针线匣。底层油纸包着晒干的杏瓣,瓣脉银丝盘曲如地图。她将花瓣浸入晨露,银丝遇水舒展,竟拼出半阙《捣练子》。
弦月初升夜,林弦端露水浸丝。银线吸饱水精,浮出淡蓝幽光。她引线入梭,机杼声竟如佩环轻振。织到三更,缎面忽生涟漪——纬线银光游走,杏瓣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弦月缎活了!”周师傅的烟灰落进染缸。林弦却盯着跳梭的银线:“还差‘过雨针’。”
暴雨突至。林弦冲进西厢护缎,瓦顶漏雨如注。雨滴砸在未完成的婴戏图上,孩童衣襟银线骤亮!她恍见祖母年轻时的剪影:雨夜伏案,银针蘸着檐溜绣水纹。
“原来雨是针脚...”林弦喃喃。雨歇时,她拆解绣片,发现银线裹着冰蚕芯,遇水膨胀方显光泽。祖母的“过雨针”,实则是用雨露激活丝线。
杏子青时,林弦重启织机。弦月夜风穿堂,银梭自行飞走,丝线在月光里浮成光桥。她追光踏入后院,见荒井沿爬满银丝,源头竟是那半把杏木梭!井底幽光浮动,吊桶捞起个陶瓮,瓮内躺着整匹弦月缎。
缎面展开如星河倾泻。月下杏林、流泉飞鸟皆用银丝织就,更奇的是雨燕翅尖悬着水滴——那是“过雨针”绣的露珠,指腹轻触便微微颤动,似要坠落。
“祖母的嫁妆缎...”林弦抚过右下角小字“赠云娘”。族谱记载祖母名讳正是林云。
周师傅的烟杆猛颤:“云娘婚前封机,原是为这匹绝品!”
梅雨绵延半月。林弦将古缎铺在光下,银丝渐蒙灰翳。她效法祖母采露养缎,露珠却滚落不驻。绝望时,泪滴坠上雨燕翅尖,银光霎时暴涨!泪珠凝在翅尖,化作真正的“过雨针”。
“情泪点活死针啊。”周师傅叹道。林弦忽悟祖母封机之由——祖父战死台儿庄的噩耗传来时,杏花正纷飞如雪。
弦月再现那夜,林弦以泪浸针,续绣未完的婴戏图。泪珠缀上孩童高举的杏枝,枝头忽生花苞。最后一针落下时,满室杏香扑鼻,古缎上的杏苞竟在月光中次第绽放!
晨光里,林弦将新织的弦月缎覆上祖母坟茔。荒冢忽有绿芽破土,转眼抽出青枝。周师傅的烟杆指向新枝:“是杏树苗。”
三年后杏花如雪。林弦在树下教孤女们织银丝。穿粉衫的小女孩举梭问:“婆婆的泪真能开花吗?”
林弦笑而不答,腕间银钏滑落草间。钏身刻着“云”字,沾土的瞬间,钏缝钻出嫩芽,顶着杏瓣颤巍巍舒展。月光漫过新织的缎匹,杏花暗纹里,当年那个追杏瓣的孩童,衣角多了滴永不坠落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