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展截稿前三天,苏秋澄的砚台砸碎在画室地板上。浓酽的靛青从池子里漫出来,把未完成的《崔莺莺月下听琴》卷轴染成一滩混沌的蓝。窗外那轮上弦月浮在枯荷池上,冷冷照着颜料废墟。
“缺一角点睛。”画室管理员秦先生的声音响在背后。老人立在门框的昏黄光晕里,灰布长衫沾满木屑气味,“当年程老板在北平唱《西厢记》,满堂宾客等的就是张生推开花墙那一刹。”
秋澄俯身抢救卷轴时,秦先生枯竹似的手指划过被毁的莺莺衣袂:“程老板卸妆后,总是坐这池边抽烟斗,月影能泡透半宵。”月光恰巧淌过他手背紫红的瘢痕,像块泼墨的旧伤疤。
破晓时秋澄伏在案头睡着了,靛青水渍在宣纸上晕成西厢花园的湖石。半梦间有极轻的吟唱从庭院飘来:“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她推开虚掩的木门,池边石墩上竟坐着程老板的皮影——绯红褶子缀明珠,云鬓贴片在风中簌动。
“程先生的遗物都收在小库房。”秦先生清早递来黄铜钥匙时,烟丝味混杂着潮木的气息。秋澄指尖触到钥匙凹痕处“三月初七”的细刻,恰似梦中皮影鬓钗的纹理。
库房堆积着蒙尘的行头。樟木箱底躺着褪色的《西厢记》戏本,内页用银朱笔勾满批注,折角处有半幅墨线草图——莺莺扶栏的姿势正映着枯荷池的曲桥。秋澄翻到末页心跳骤停:草稿边题着“秦慕云写于三月初七夜”,墨色淋漓如泪渍。
“秦先生年轻时也是画师?”晾晒戏服的庭前,秋澄抖开一件月白水袖。
老人掸灰尘的手停在半空:“给程老板勾过几次脸谱。”那日春阳盛烈,晒出衣襟下摆焦糊的孔洞,洞口隐现点点暗红,竟与戏本里被虫蛀穿的批注位置吻合。
秋澄在池畔重铺宣纸时,刻意将那孔洞处留白。夜色漫过新勾的亭台楼阁,池水悄然涌上石阶,浸湿了她铺在栏杆上的画稿一角。月光下湿痕渐渐晕出人形——墨渍边缘分明是秦先生削瘦的侧影!
“那时节啊...”夜雾里忽然响起念白般的叹息。秦先生不知何时立在曲桥,长衫下摆拂动水草,“他在后台卸妆,我从帘缝画他半脸油彩半脸疲倦。”月光碎在波痕间,他手背的瘢痕如血痂蠕动:“三月初七演完最后一场,更衣室烧起来,程老板推我出去,那身戏服却化成灰锁在里边...”
皮影在秦先生衣箱底现身时,秋澄正将湿损的画稿对光细看。靛青纸面被池水泡出深浅褶皱,折角处赫然凸浮着梦中的绯红珠钗。
“程老板生前总说,皮影得用浸过月光的牛皮刻才灵。”秦先生摩挲着牛皮上陈旧的刀痕,“那晚火灭后,我在废墟里翻出这个。”
月影向西挪过第七根栏杆时,秋澄在石墩下捡到个铁盒。盒盖里夹着炭笔素描:少女倚在满池新荷前画《听琴图》,鬓角别朵木刻海棠——正是秦先生收在针线筐里的那朵。画纸背面是程老板飘逸的行书:“慕云亲笔不逊古人,待荷花满塘,共作西厢四时图。”
“海棠是他雕的,”秦先生的声音漫在池水深处,“说梨园春色都在刀尖上。”月光渡水而来,映亮他眼底的雾气:“那年刚种下睡莲根茎,我便离园北上学画...再回来池塘已枯了。”
展览前夜,秋澄将画卷铺在曲桥。绯红皮影被月光浸得透亮,在纸上投出莺莺侧首凝睇的轮廓。她沿着光影勾勒衣袖时,秦先生忽然握刀刻向皮影颈间——刀锋却停在半途。
“点睛之笔该留白。”老人眼角的湿痕坠入画中莺莺的衣领,化成墨点,“他当年也是这样收的笔,说角儿的神情要活在戏外。”
美术馆展厅中央,枯荷池在七米长卷上舒展。晨光穿过玻璃穹顶,映得水影里浮动的青石、曲桥上模糊的男女倒影都泛起金边。观者聚集在卷尾惊叹:画中戏台垂帘微动,帘角探出半截绯红水袖,袖口滚边云纹化作真正的流云纹绫罗。
无人留意角落里的老人。秦慕云指腹拂过展签上“苏秋澄”三字,衣袋里那颗被磨圆的海棠木刻浸着汗。窗外新栽的睡莲开了第一朵白花,池面倒映着皮影在晨风里微扬的珠钗。钗头系着的半缕红线,细看原是画卷与实景相接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