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书院广场的石板上,水迹还没干透。林昭站在主台上,手垂在身侧,目光扫过人群。刚才那两个后退的人还在西廊边上,一个戴斗笠,一个穿灰袍,脚步迟疑,没走远。
台下的学生已经重新摆好了展台,有人扶起了水车模型,有人把散落的图纸一张张捡起来贴回木板。可空气里还是压着一股不安。低声的议论没停,像风吹草叶,窸窣不断。
“真不会有圣旨吗?”
“要是官府来人抓我们怎么办?”
“我爹供我读书不容易,不能就这么没了……”
林昭听到了这些话。他知道,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是亮证据的时候。
他抬起手,声音不高,但传得很远:“刚才有同学问我,如果朝廷真的下了圣旨查封书院,我们该怎么办。”
他顿了一下,看着所有人。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会有任何圣旨。”
人群安静了。
“因为就在三天前,户部正式签发了十万两银子的建院专款批文。”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黄绢文书,展开高举,“这是原件,盖有尚书省大印,由我亲自签收。你们可以派人上来验看。”
没人动。
林昭不急。他知道这种时候,一句话比十个人冲上去更有用。
“你们觉得,朝廷会前脚拨款,后脚查封吗?”
底下开始有人摇头。
一个老农模样的人挤到前面,眯着眼看了看那文书上的印章,回头对旁边说:“这印是真的,我在县衙见过一回。”
“还有,”林昭继续说,“上个月神京派使者送来金匾,题的是‘文教忠勤’四个字,那是陛下亲笔所书。使者当众宣读嘉奖令,你们当中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了。”
他看向周围围观的百姓。
“你们还记得那天吗?鼓乐齐鸣,书院门口放了鞭炮,孩子们都站在这儿接匾。”
有人点头。
“要是朝廷真想关掉书院,何必做这些事?何必花这个钱?何必赐这块匾?”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可还有人小声嘀咕:“万一是密旨呢?万一是先稳住我们再动手?”
林昭听见了。他没反驳,而是转头对身边的学生说:“李石头。”
“在!”
“你上来。”
李石头快步走上主台,站得笔直。
“你用你们班做的算盘,算一下这附近十户人家今年的田租总和。数据你昨天记过。”
“好。”李石头拿起摆在桌上的木制算盘,手指翻飞。
“王家五十亩,每亩三斗;陈家三十八亩,每亩二斗八升;赵家……”
他一边念一边打,速度极快。不到半盏茶工夫,报出总数:“共计一百六十三石四斗二升。”
林昭问台下一位老账房:“您觉得对吗?”
老人捋着胡子,点头:“分毫不差。”
“这是我们学生自己设计的简化算法,比老式归除法快三倍。”林昭说,“他们学的不是死书,是能算清楚每一粒米的本事。”
他又看向医舍方向:“白芷姑娘不在,但她教的学生在。有没有人不舒服,愿意上来试试?”
一个拄拐杖的老汉被孙子扶着走出来:“我这几天胸口闷,夜里睡不好。”
一名女学生上前,搭脉片刻,说:“您是心气不足,肺也虚,最近是不是咳得厉害?建议用黄芪、党参、五味子煮汤,每天一次,连喝七天。”
老汉惊讶:“郎中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不是背的,是我们画了人体经络图,学了药性配伍,还做了病例推演。”女学生说。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我儿子要能学会这个,家里再也不用请先生记账了!”
“我家娘子生孩子怕风寒,要是早知道艾草熏屋有用,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这才是真学问啊!”
林昭等声音热闹起来,才再次开口:“你们看到的这些东西,水车、算盘、药方、图纸,都是学生们亲手做的。它们不会骗人。书院也不会骗你们。”
他看向那两个一直没走的人。
“有些人希望我们自己吓倒自己,希望我们一听到风声就收拾行李跑路。但他们错了。”
他的声音沉下来。
“我们不怕流言,因为我们手里有事实。我们不怕谣言,因为我们做的事经得起查。”
台下的学子一个个挺直了腰。
“今天本来是‘百工成果展’。”林昭抬手一挥,“既然开始了,就继续办。”
没有人犹豫。
学生们回到各自的展台,点亮油灯,张贴图纸,调试机关模型。一个少年拉动绳索,自制的水车哗啦转动,引得一片叫好。
百姓围上去问问题,有的想抄算法规则,有的打听药材怎么种,还有的直接掏出纸笔记下课程安排。
林昭站在台上没动。
苏晚晴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那两人还在西廊,没走。”
“我知道。”林昭点头。
“要不要抓?”
“不急。”他说,“让他们看看,他们想毁的东西,到底有多结实。”
他目光扫过整个广场。
展台整齐排列,灯火通明,学生讲解的声音此起彼伏,百姓听得认真,有人已经开始讨论自家村子能不能也办个这样的学堂。
他知道,这一波谣言已经过去了。
靠的不是吼,不是剑,不是怕,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是算得清的账,是转得动的水车,是治得了病的方子。
是让人看得见、摸得着、信得过的真本事。
他收回视线,看向西廊角落。
戴斗笠的男人低头站着,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肩膀微微塌着,像是撑不住了。
另一个灰袍人抬头看了主台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林昭没动。
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等一个松懈的瞬间,等一句慌乱的回应,等书院自己乱起来。
但他们没等到。
反倒是周围的人越来越热闹。
一个妇人拉着女儿的手说:“明年我也送你来读书,不认字不行了。”
一个年轻匠人蹲在水车前研究结构,嘴里念叨:“这齿轮咬合方式太巧了……”
林昭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场仗打完了,但敌人还在。
他转身对苏晚晴说:“盯紧他们,别让跑了。”
“嗯。”
他最后看了一圈广场。
学生在讲,百姓在听,灯火映在脸上,照得眼睛发亮。
这就是书院该有的样子。
不是谁一句话就能掀翻的地方。
也不是靠谣言就能吓倒的人。
他把手里的文书折好,收回袖中。
风从东边吹过来,旗杆上的书院旗哗地一声完全展开,蓝底金字,四个大字清晰可见:**实学为本**。
苏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手按在剑柄上。
西廊那边,戴斗笠的人终于转身,拉着灰袍人往偏门走。
脚步很急。
林昭盯着他们的背影,没说话。
阿福从后方快步赶来,压低声音:“先生,暗哨一直跟着,他们出不了院墙。”
林昭点头。
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现在还不急。
他看着广场上忙碌的身影,听着此起彼伏的讲解声,心里清楚——
人心回来了。
只要人在,书院就在。
他站在原地,青衫未换,站姿如初。
苏晚晴立于身侧,目光如铁。
展台前,一名学生正用炭笔在大纸上画排水沟设计图,边画边讲:“这个坡度必须是三比一百,才能保证雨季不积水……”
围观众人频频点头。
林昭缓缓开口:“让他们走。”
苏晚晴侧头看他。
“让他们把消息带出去。”他说,“告诉背后的人——”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书院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