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回到工棚时,天已经全黑了。阿福还在灯下整理图纸,见他进来赶紧起身:“文书我已经誊好了,明天一早就能送去县衙。”
林昭点头,把外袍脱下挂在木架上。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根炭笔翻看刚才画的界桩位置图。手指在纸上点了点:“东边靠官道,西边留出空地接引山泉,南面设门,北面建厨房和茅房。不能再改了。”
“是。”阿福应着,“里正也说了,村里愿意出十个壮劳力帮忙清地基,只要管两顿饭。”
林昭刚要说话,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差役提着灯笼冲进来,额头上全是汗:“林先生!神京来的邸报……国子监祭酒张元亨上书朝廷,说您这书院‘不讲经义,专教奇技淫巧’,还说这是动摇科举根基,要求立刻停工!”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福瞪大眼:“他凭什么?咱们又没动他的香火!”
林昭没说话,接过邸报抄本看了一遍。纸上的字句很重,什么“蛊惑乡民”“败坏士风”,说得好像他是在造反。
他把纸放下,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阿福愣住:“您……早就知道?”
“选址定了,百姓答应了,乡绅签字了。”林昭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这种时候跳出来反对的,一定是怕我们真把事做成的人。”
他转身坐下,提起笔就写:“去请里正,再让他通知各村村长,明后两天,所有想让孩子读书的人家,都来旧窑区集合。我要办一场陈情会。”
“陈情?”阿福问。
“让老百姓自己说话。”林昭头也不抬,“他们最清楚,识不识字,有没有出路,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中午,消息传开了。不止本村,连隔壁三里五里的农户都赶来了。有人背着孩子,有人拄着拐杖,还有几个老匠人从铁坊请假过来支持。
林昭让人在空地上搭了个高台,挂起一块白布,上面用墨汁写了八个大字:**谁愿子孙永为睁眼瞎?**
人群越聚越多。
第三天上午,太阳刚升起来,台下已经站了三百多人。林昭站在边上,示意阿福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个中年农夫,脸晒得黝黑。他手里攥着一张破纸,声音发抖:“我儿子去年卖粮,商队说算错账,硬是少给了三斗米钱。我不识字,看不懂账本,只能认栽。那天晚上,我抱着袋子哭了半宿。”
台下有人低声附和。
第二个是个穿粗布衣的寡妇,牵着一个小女孩上来:“这是我女儿。去年发瘟,林先生带人来施药,她活下来了。现在能背《千字文》,晚上教弟弟妹妹写字。她说以后要当先生。”
小女孩仰起头,大声念了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台下响起掌声。
接着是一个退伍老兵,背上还有伤疤。他说:“我在边军十年,打仗不怕死。可有一次传令,我看不懂地图,走错了路,害死了七个兄弟。我不想再有孩子因为不识字送命。”
人群中爆发出喊声:“对!不能让他们再吃这个亏!”
一个老塾师模样的人颤巍巍上台:“我教了一辈子《论语》,可我知道,光读圣贤书救不了饿肚子的人。我支持林先生!这书院教的是活命的本事!”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台。
有人说自家孩子跟着学堂学算数,能帮家里记账了;有人说看了林昭印的小册子,学会了防瘟方法,全家都没病倒;还有人说,铁坊招工现在都要认字,不读书,连活路都没有。
林昭站在台侧,静静听着。
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但每一次都听得心里发沉。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建个学校。这是在打破一道墙——一道把知识锁在少数人手里的墙。
傍晚时分,陈情结束。林昭让人把每个人的发言记下来,装订成册,封面写下四个字:**万民请学书**。
他还让工匠用新做的简易录音竹筒,录下了几段现场声音。虽然不清楚,但人声鼎沸,情绪真切。
当天夜里,快马出发,直奔礼部。
第四天,张元亨派来的心腹到了神京府衙。那人穿着青衫,趾高气扬,一进门就拍桌子:“谁准你们在江南私自办学?祭酒大人有令,此等乱制必须叫停!”
府尹低头喝茶,慢悠悠说:“张大人只管京城学政,地方办学,归工部与礼部共管。我们接到的是《万民请学书》,三百多人签名画押,还有录音为证。你说停就停?”
那人脸色变了:“百姓懂什么?一群愚氓,被人煽动罢了!”
“愚氓?”府尹冷笑,“那你去村口看看。昨天我去了一趟,上百个孩子在碑前齐声念《三字经》。你告诉我,哪个愚氓教得出来?”
那人出门往村东走,还没到地界就听见朗朗书声。
清晨的阳光洒在地上,一百多个孩子排成队,站在刚立起的“书院奠基碑”前,大声诵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旁边站着家长,有的抹眼泪,有的挺直腰板,脸上全是骄傲。
他站在路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去后,他如实禀报。张元亨听完,半天没吭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先等等。”
朝堂上,有大臣质问:“张祭酒,百姓皆愿学,而你阻之,究竟是护道统,还是护私权?”
张元亨站起来想辩解,却发现没人看他。其他官员低头翻卷宗,仿佛他不存在。
他慢慢坐下,再没提废书院的事。
第五天,林昭来到奠基碑前。石碑已经刻好名字,第一行就是“林昭”。但他让人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了,换成“江南百姓名”。
阿福跑来报告:“柳三爷那边说,又有十二家商号愿意出资,条件还是优先录用毕业生。”
“告诉他们,可以。”林昭说,“但必须签契约定,不得压工钱,不得打骂学徒。”
“知道了。”阿福笑,“还有,周夫子让人送来一批新编的识字课本,说是第一批印刷本,今晚就能送到。”
林昭点点头,看向远处。
孩子们还在练读。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念错了,旁边的大哥立刻纠正他。两人争了几句,又一起笑了。
林昭走过去,蹲下身问那小孩:“你想上学吗?”
小孩用力点头:“想!我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林昭摸了摸他的头:“很快就能上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风吹过来,带来远处山野的气息。
阿福拿着一份名单走来:“这是报名的第一批学生,一共八十九人,其中有二十三个女孩。大家说,女班一定要开。”
“当然要开。”林昭说,“谁规定女子就不能读书?”
他接过名单,翻开第一页。第一个名字是“陈小满”,下面写着籍贯、年龄、家庭情况。
笔迹有些歪,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林昭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远处,一个孩子突然大声念错了一句,惹得全场哄笑。
笑声中,林昭嘴角动了动。
他把名单递给阿福:“按这个顺序排座次。明天开始,第一课,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