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昭就进了宫门。他没换衣服,袖口还沾着昨夜田里的泥点,脚上的布靴也有些湿。他在书院待了一整夜,批完王小河那组的策卷才走,脑子还转着竹筋代木的方案。
早朝刚开始,礼部尚书张元亨先出列,说江南道新设的工医兵学堂已招三十六人,课程里没有四书五经,只有算数、农事和筑城图样,请陛下明察。
林昭站在班列中,没动。
李丞相这时慢悠悠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传得远:“科举取士,为的是选通经达义之才,不是挑会搬砖的匠人。”
他顿了顿,看向皇帝:“若今后天下寒门都去学挖沟修桥,谁来读圣贤书?谁来写策论治国?”
殿内一片安静。
一个言官立刻接话:“民间已有童谣——‘书生不读孔孟,只算石料几桶’。这不是育人,是毁道。”
林昭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他是国子监的训导,姓周,平日不出名,今天却说得斩钉截铁。
又有人附和:“糊名誊录看似公正,实则割裂师生情谊。考官不知考生是谁,如何识才?这哪里是改革,分明是去礼法而重机巧。”
“机巧之术,乃工匠所习,非士子之道。”李丞相接过话,“祖制讲的是‘以文取士’,不是‘以尺取士’。如今让寒门子弟量地基、算承重,岂非本末倒置?”
林昭听着,手指微微收紧。
这些话不提具体错处,也不说哪条规矩违了律令,而是直接把“改革”二字扣上“废儒重技”的帽子。百姓不懂政令,但听得懂“不读孔孟”,他们怕孩子上了学堂,最后连字都不识。
他想开口,但知道现在说话只会被当成辩解。
皇帝坐在上面,脸色沉着,没表态。
李丞相说完便退回班列,像只是陈述一件寻常事。可林昭清楚,这是冲着他来的。书院刚动工,学子刚入门,对方就动手了。这一招比换试卷更狠——它不动证据,只动人心。
退朝后,林昭往宫外走。阿福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几个穿青衫的书吏模样的人聚在茶摊边,正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江南那个新书院,教人打井盖房,不讲《论语》!”
“那还算什么学堂?干脆叫匠作司得了。”
“我侄子本来想去报名,家里老爹一听不让,说去了就是自绝仕途。”
有个小孩蹲在墙角玩石子,嘴里哼着调儿:“寒门莫望登金殿,算筹量尽也无缘……”
林昭脚步一顿。
阿福低声说:“这曲子今早才有的,我在好几个街口都听见了。”
林昭没说话,翻身上马。他原打算回书院看水泥试验的结果,但现在不能去了。
他改道去了自己的暂居府邸。
屋里没人。桌上还摆着他昨夜留下的茶碗,水已经凉了。他坐下来,翻开各地送来的快报。
一封来自湖州的奏报写着:“江南新制尚在试行,本地乡试筹备暂缓。”
另一封是扬州下属县令写的:“百姓疑新政轻儒,纷纷询问是否仍需背诵经义。”
他一页页翻下去,心一点点沉。
这不是个别反应,是连锁退缩。地方官不敢跟,百姓不信服,连原本支持改革的人都开始犹豫。
他想起昨晚苏晚晴说的话——孩子们在背口诀。那时他还觉得是好事,说明他们记住了。可现在想来,这句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可能就成了“林昭教小孩背算术,不教读书”。
敌人不在考场了。他们在街头巷尾,在百姓嘴里,在每一句看似无意的闲谈里。
他提笔想写奏疏,解释书院并非废儒,而是补缺。可写到一半又停住。
这种时候上奏,就像在风里点灯,风太大,火一点就灭。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眼。
他知道李丞相要的是什么——不是让他停工,而是让他失去民心。只要百姓觉得这场改革“不合道”,哪怕工程再好,也会寸步难行。
以前他对付的是贪官,有账本可查,有笔迹可验。现在他面对的是流言,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一夜之间从支持变成怀疑。
门外传来脚步声,阿福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
“我按您说的,记下了街上那些话的来源。”他说,“大部分是从国子监外头的私塾先生那儿传出来的。有些人原来靠荐举秀才收束修,现在这条路断了,他们就到处说新政坏话。”
林昭睁开眼:“有没有人是真担心?”
“有。”阿福点头,“一位老儒生说,他不怕孩子学技术,就怕学了技术忘了根本。他还问,书院以后考不考经义?”
林昭沉默。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敌人,只是害怕改变。而李丞相正是利用这份怕,把“改革”说成“颠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天色阴了下来,风吹得院中树叶哗哗响。
远处神京城的屋檐连成一片灰线,炊烟袅袅升起。这座城很大,人很多,每个人都在听消息,传消息。而现在的消息,全在说他林昭做错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边那份王小河的策卷。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数据,还有他自己画的圈,写着“可行”。
他曾以为,只要做出样子,大家就会信。可现在他明白了,光做出样子不够。你得让人看见,还得让人愿意相信。
风更大了,吹开了案上的纸页。
一张是书院施工图,一张是学生名单,还有一张是他昨夜写的教学安排。
他伸手去压住,指尖碰到王小河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福冲进来,脸色变了:“林哥,书院那边刚传来消息——”
林昭抬头。
“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来了,说要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