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站在高台边缘,手里攥着那份榜单和王小河的《治水策》草稿。阳光照在纸上,字迹清晰得刺眼。他把两份材料并排摊开,一行行看下去。作业里的“导流石墩”设计是他上周才讲的新思路,连课堂上都没几个人记全,可这份答卷里写得明明白白。而榜单上,这人被淘汰了。
他合上纸页,没说话,转身走向书吏。
“去把近三个月所有考生的平日答卷都调来。”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一份都不能少。”
书吏愣了一下:“全部?有上百份呢。”
“全部。”林昭重复一遍,“从各私塾、学堂、临时教学点收上来的东西,不管是不是正式作业,只要带名字、有笔迹的,全都拿来。”
书吏点头跑开了。
林昭没回工棚,也没继续巡视工地。他在原地站了几息,然后朝角落那间堆放图纸的工棚走去。门是旧木板拼的,吱呀一声推开,里面堆着算筹、卷尺、墨斗,还有几摞还没拆封的建材清单。他走到最里面,掀开一块油布,下面是个半新的木箱,专门用来存教学资料。
他知道不能等官方流程。卷子封存,三天后才发还,那时候榜已定,事已成。百姓只会记得谁上榜了,不会关心谁本该上榜。
他要抢在这之前,把证据攒起来。
阿福这时候扛着一捆竹片进来,看见林昭在翻箱子,赶紧把东西放下。
“先生,怎么了?”
“叫你过来。”林昭说,“待会儿材料会陆续送来,我需要你帮忙。”
阿福站直了身子:“您说。”
“这些孩子,你跟他们相处最多。谁写字爱顿笔,谁总连笔出格,谁用墨浓,谁喜欢擦改……你比谁都清楚。”
阿福点头:“我认得九成以上。”
“那就靠你了。”林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阿福,“这是备用名册副本,按编号对应。等作业一到,你先悄悄核对笔风。重点看前十名和被淘汰的这几个人之间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阿福接过布袋,压低声问:“是不是有人替考?”
“不是替考。”林昭摇头,“是换卷。”
阿福脸色变了:“换卷?贡院里头也能换?”
“能。”林昭眼神冷下来,“只要有人愿意动手。”
阿福咬了咬牙:“那咱们现在就干?”
“现在就开始。”林昭看着他,“但必须悄无声息。这批材料不许登记外借,也不许贴标签。对外就说是我拿去做教学复盘的。”
他又转向刚回来的书吏:“你负责接收,统一收进这个箱子,盖上油布,当普通建材处理。任何人问起,就说是我留着画图用的。”
书吏应下:“明白。”
三人站在工棚里,没再说话。空气有点闷,外面夯土的声音还在响,工匠们喊着号子,木桩一下下砸进地基。百姓来回走动,没人注意到这间小屋里正在发生的事。
林昭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建书院的人了。他们是查案的。
傍晚前,第一批作业送到了。
两个差役从城南私塾赶来,抬着个竹筐,里面塞满了纸页。有的卷了角,有的沾着茶渍,还有几张是写在废账本背面的。林昭亲自接了,让书吏清点数量,记了个模糊台账:**“教学参考材料一批,暂存工棚东箱。”**
差役走后,阿福立刻关上门,蹲在地上翻看。
林昭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不动手,只看着。
第一份是李文远的模拟策论,题目是《论江南水利三弊》。字迹工整,横平竖直,像是临帖练出来的。阿福看了几眼,皱眉。
“这不是他写的。”
“你怎么知道?”
“李文远以前交作业,字歪得像蚯蚓爬,还老爱省笔画。有一次写‘堤’字,直接写成‘土’加‘也’。这字太规整了,不像他。”
林昭拿过去对比名册上的签名。确实不一样。原签名潦草有力,这一份却圆润平稳。
第二份是张承业的。写的是《赋税均平策》,内容空泛,通篇引用古文,没有一条具体建议。阿福翻完,又摇头。
“也不对。张承业上次写《农具改良议》,写了七页,连犁头角度都画了图。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写出这种玩意儿。”
林昭把两份卷子单独放一边。
天黑下来,工棚里点了盏灯笼。火光晃着,映在纸面上。
第三份、第四份……陆续翻过十几份,问题越来越多。几个原本成绩平平的学生,突然写出结构严谨、引经据典的文章;而几个平时表现突出的,反而答非所问,甚至出现常识错误。
阿福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先生……”他低声说,“不止一份有问题,是一批。”
林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事不小。不是个别考官偏心,也不是偶然失误。这是系统性替换。有人在名单确定前,就把不该上榜的人换上去,把真正优秀的人压下来。
目的很明确——毁掉这次改革试点的公信力。
如果寒门子弟集体落榜,百姓就会觉得,林昭搞的这套“公平选拔”也是假的。钱可以骗来,人心骗不了。到时候,别说书院建不成,连他已经做起来的钱庄、工程、医馆,都会被人质疑动机。
这才是最狠的一招。
他睁开眼,看向阿福:“明天继续催剩下的材料,务必三日内集齐。”
“要是有人发现我们偷偷调卷呢?”
“不会。”林昭说,“我们调的是平日作业,不是考试卷。私塾老师只当是教学检查,没人会多想。”
他又补充一句:“而且,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在他们公布榜单之前拿到证据,就能反过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阿福点头:“那我今晚就接着看。”
“别一个人熬。”林昭说,“分批次来。白天正常干活,晚上轮流守箱、核对。书吏你也参与,记住编号顺序,建立对照表。”
书吏应道:“我可以用暗码记录,比如甲一组、乙二类,外人看不懂。”
“可以。”林昭同意,“但原始材料绝不外泄。箱子钥匙由我和阿福轮流保管。”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走出工棚时,外面已经安静了。工匠们收工回家,孩子也被家长领走。只有几个值夜的民夫在远处搭帐篷。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贡院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守卫巡逻,试卷就藏在某个密室里,等着三天后被公开。
但他知道,真正的真相不在那里。
在这一箱箱不起眼的作业本里,在一笔一划的字迹中,在那些被忽略的草稿纸上。
第二天一早,林昭照常出现在工地。
他拿起卷尺,亲自测量地基深度,一边和工匠讨论排水坡度。有人问他昨晚怎么走得早,他说累了,笑一笑就过去了。
没人怀疑。
中午时分,第二批作业送到。是城北三家小书院联合送来的,共三十七份。书吏照例登记为“教学复盘材料”,收进箱子。
阿福趁午休时间钻进工棚,打开油布,开始比对。
他看得极细。不只是字形,还有用墨习惯、纸张折痕、修改方式。有些人喜欢用指甲刮错字,有些人用小刀削,这些细节都能暴露身份。
看到第五份时,他停住了。
这份答卷署名“周石头”,是被淘汰的三人之一。内容写得很差,几乎没答到点子上。但阿福一眼认出,这纸边有个小缺口,是上次发作业时不小心撕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字迹完全不对。
周石头写字用力,笔锋带钩,尤其是“水”字,最后一捺总是甩出去老长。而这上面的“水”字,规规矩矩,像个秀才临帖。
阿福手指抠紧纸角。
他轻声自语:“真的换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福迅速把卷子塞回箱底,盖上油布,吹灭灯笼。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昭探头进来。
“怎么样?”他问。
阿福站起来,声音压得极低:“至少五份不是本人写的。其中有三个被淘汰的,笔迹全被改了。还有两个上榜的,字太整齐,不像平时风格。”
林昭盯着他:“你能肯定?”
“能。”阿福点头,“我跟他们一起上课三个月,谁用什么笔、怎么握笔都记得。”
林昭沉默几秒,然后说:“继续查。剩下的材料,明天必须到齐。”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准备笔墨和空白纸,我要让他们重新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