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余烬还在田埂上冒着青烟,林昭已经坐在了工坊的案前。阿福抱着一摞纸册进来时,他正用炭条在绢布上勾画最后一段等高线。
“东家,这是第三遍核对过的图。”阿福把纸摊开,手指沿着一条虚线走,“从扬州东岭起,过清河渡,穿云台山口,直抵神京西驿——全程八百三十六里,设十二站、四十八墩界桩。”
林昭点头,指尖敲了敲图中一段弧线:“这里绕开王家祖坟缓冲区三里,地籍档案也调出来了,没越界。”
“可他们说风水不能碰。”阿福小声嘀咕,“昨夜我听见几个老户在茶棚讲,动了龙脉要遭天打雷劈。”
林昭冷笑一声:“天打雷劈?去年暴雨冲垮南坡堤坝,淹死七个人的时候,怎么不见雷劈了那些占着岗脊建坟的?”
他卷起图纸,塞进油布筒:“走,去东岭立桩。”
天刚亮透,晨雾还没散尽,十名民夫已扛着界桩到了东岭坡下。林昭亲自指挥,将第一根木桩钉进土里,正要锤实,林子深处冲出一群人,领头的挥着锄头直接砸了下来。
“谁让你们动土的!”那人吼得脸红脖子粗,“这是王侍郎家祖茔禁地!动一寸土,就是掘人三代!”
木桩被砸歪,泥块飞溅。林昭站着没动,只朝阿福抬了下手。
阿福立刻打开图纸,铺在石板上,指着路线:“诸位请看,官道实际走向在此处拐弯,距坟区三百六十步,连祭祀香火都闻不到。”
“图?”那人嗤笑,“你一张纸就能改风水?我们家老爷说了,再敢立桩,就报工部查你个擅修驰道、扰乱阴阳的大罪!”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男子紫袍玉带,面容冷峻,正是工部右侍郎王衍。
他翻身下马,看也没看林昭,径直走到界桩前,一脚踹翻。
“林昭?”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一个尚未入仕的试案首,也敢定国之干道?”
林昭拱手:“下官奉工部督办令,勘测扬州至神京官道走向,依《天下道里志》与地形实况规划,无违制之处。”
“无违制?”王衍冷笑,“你可知此地是‘金龟卧穴’,背靠青山,面朝曲水,乃家族气运所系?你这一道修过来,形破气散,断的是我王氏百年仕途!”
围观百姓开始交头接耳。有老人低声念叨:“祖坟动不得啊……”
林昭不动声色,从袖中抽出一块竹板,上面用细墨绘着两幅图。
他高举竹板,朗声道:“诸位乡亲,我知你们信风水。那我今日就用你们信的东西,讲个理。”
众人安静下来。
“第一幅,是按堪舆古法避让祖坟的路线。”他指向左边,“绕行十二里,穿烂泥滩,跨三座危桥。每年汛期,清河村、柳垈村、双塘庄必被淹没。”
他顿了顿,手指移到右边:“第二幅,是现规划线。沿山脊走,避开了三条断层带和两个泄洪口。若论‘藏风聚气’,此道本身便是‘龙脊’,护的不是一家一姓,是沿途三县十万百姓的活路!”
他声音陡然拔高:“若真讲风水,百姓饿不死、淹不着,才是最大的旺气!”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老农颤巍巍开口:“我家就在清河村……去年水上来,猪圈都冲没了……这图说得……在理。”
王衍脸色铁青:“巧言令色!你以为画两张图,就能颠倒乾坤?”
“不是图颠倒乾坤。”林昭平静回应,“是数据不说谎。土壤承重、坡度测算、排水走向,每一项都有记录可查。您若不信,可请三位独立匠师当场复验。”
王衍盯着他,半晌才甩袖转身:“我会修书至工部,叫停此议。你等着吧,这事不会只在地方了结。”
他翻身上马,临走撂下一句:“御前对质时,别指望靠几张破图蒙混过关。”
马蹄声远去,民夫们面面相觑。
“东家,咱们还立吗?”有人问。
林昭弯腰扶起被踹倒的界桩,拍了拍土:“立。不但立,还要快。”
他回头看向阿福:“你现在就去驿站,把这份规划图、土壤检测、水文报告,还有刚才那两张风水推演图,全部密封,加急送往工部侍郎陈恪大人手中。附一封信——”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
“此道不通,则粮运滞、军令阻、商旅绝。非一人意气之争,实系国计民生之所托。望大人明察。”
写完,吹干墨迹,折好封入信匣。
傍晚,府衙偏厅。烛火跳动,映着墙上挂着的《天下道里志》舆图。林昭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看沿途州县的赋税与赈灾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下每一处因交通不便导致的积粮难运、灾情延误。
门帘掀开,苏晚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塘报。
“王衍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她声音低,“直递工部尚书,措辞激烈,说你‘以术乱政,动摇宗法’。”
林昭停下笔,抬头看她:“他知道这不只是修路。”
“李丞相那边也动了。”苏晚晴坐下,“今天下午,神京有快马出城,方向是江南道巡察司。”
林昭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们在怕什么?怕一条路?”
“怕的不是路。”苏晚晴盯着他,“是这条路背后的逻辑——不用求神拜鬼,不用看权贵脸色,只凭数据和实效就能定国策。他们守的是祖坟,你动的是规矩。”
林昭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我更要修下去。桥能载千人,道就得通万里。”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顺着那条虚线一路划到神京:“他们想把这事压在地方,我就让它上达天听。御前对质?正好。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科学堪舆’。”
苏晚晴看着他,忽然问:“如果皇帝也信风水呢?”
“那我就让他亲眼看见,哪条路能让军粮早三天送到边关,哪条道能让灾民少饿死五百人。”林昭声音沉稳,“人心,才是最大的风水。”
夜深了,烛芯爆了个花。窗外风渐起,吹得窗纸哗哗作响。案头那幅官道图一角被风掀起,轻轻颤动,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鸟。
林昭伸手压住图纸,指尖停留在“东岭”二字上。
风猛地撞开窗扇,烛火剧烈晃动,光影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锐利的线条。
他没有抬头,只是握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