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声越发含糊。
锦缎枕头被大颗滑落的泪水浸湿。
外面轰隆一声下起了雨。
嘎吱——
虚掩的窗户被风吹开,屋子窜进凉风,让床上的人影越发蜷缩。
烛火被风吹灭。
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向着周身蔓延,冷得彻骨。恍若八岁那年。
*
烛火氤氲的大殿内,约莫八九岁的少年,狼狈地靠在红木柱子上。
少年像是画中走出的小仙童,眉眼如画,特别是那双眼睛,生得水润明亮,睫毛又长又密,在眼底垂落出乖巧的阴影,惹人怜爱。
最惹人注意的却不是那张脸,而是那散落在眉宇间的银白发丝。
银发被风吹开,隐约露出额间那道天然的银纹,恍若谪仙下凡,不染尘埃。
“抬起头来。”
一道低沉的笑声传来。
幼年的南荣漓白被人粗暴的钳制住下颌,冷硬的抬起脸颊。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粗鲁地拿来一条湿布巾,在他额头的银纹用力擦拭。
常做粗活的手力道十足,不过几下,就让南荣漓白皮肤泛红。
额头上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渗透出血丝,南荣漓白吃痛的别开脸。
下一刻。
“啪啪——”两声。
小太监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两巴掌。
南荣漓白脸颊一阵剧痛,唇齿间隐约尝到铁锈般的血味儿,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他尽力睁大眼睛,不想眼泪落下,被人嘲笑。
却实在控制不住委屈,肩膀轻颤,眼泪无声落下。
他身前的太监立马沉下脸色,举起手就要抽他。
“哭什么哭?扫了太子殿下的兴致,你殿里那些人都别想活!”
南荣漓白脸色一白,水润的眸子干净异常,慌乱地摇头。
“我……我不哭……”
“你们别杀他们。”
他眼眶红彤彤的,连啜泣都不敢,可怜的缩着身子,乖巧地仰起小脸。
“你们擦吧。”
小太监顿时满意了。
他丝毫不留情,几乎把南荣漓白额头上的银纹擦破,依旧没发现作假的痕迹。
坐在上首的男子大约二十多岁,鼻梁高挺,气息冷酷。
他无聊地摆动着戴在手上的扳指,“能擦掉么?”
小太监浑身一抖,急忙转身跪下。
“启禀殿下,确实擦拭不干净,这银纹像是刻在血肉中一般,是天生的印记。”
“天生的?”南荣邬泛身子向前探了探,唇角微妙的扯动,轻嗤一声,“孤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天命之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对着南荣漓白的方向招了招手,“过来。”
南荣漓白一愣,对于这个总是阴恻恻的太子殿下,心里本能的惧怕。
见南荣漓白没有上前,南荣邬泛眸光一冷,“呵……怎么,你这个天命之子,孤不配使唤不成。”
他声音又轻又缓,仿若毒蛇吐信子,滑腻冰冷。一旁围观看戏的几个皇子皇女,瞬间面色大变,起身跪在座位旁。
靠近前端的一个女子面色微变,大着胆子撑起笑脸。
“皇兄真是抬举这个贱种了。”
“一个生父不祥的贱种,哪里称得上这‘天命’二字,不过是我祭月一件趁手的利器罢了。”
“真正天命所归的,唯有大皇兄一人。”
女子十三四岁的模样,长相温婉,一张脸带着盈盈笑意,虽然说着贬低南荣漓白的话,身子却隐约挡在他侧面,挡住了南荣邬泛的眼神。
南荣漓白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小心缩了缩身子,感激的看了眼三公主。
三公主生母不是祭月人,是出征时被抢来的大雍女子。她一张脸如暖月生辉,很是得宠。
在这大多是祭月妃子才能居高位的宫中,不但混到了妃子的头衔,还成功生下三公主,本事自然不一般。
三公主相貌与母亲相似,不像是祭月人那般粗犷,温柔可亲。
人也生得良善,帮助过不少人。
不光是宫中的异母姊妹,就连宫人们也喜欢这个善良的三公主。
南荣漓白小心抬眼,想起三公主数次解围,心里十分感激。
祭月还是有好人的。
三公主就是好人。
他以后有本事了,一定会报答她和月妃娘娘的。
南荣漓白低垂着头,唇角悄悄上扬几分。
他自认为动作很轻,却不知全然被上首的南荣邬泛收入眼中。
南荣邬泛深潭般的眸子落下来。
他没有看向南荣漓白,目光凉嗖嗖落在三公主身上。
“三皇妹这张巧嘴真是让人心情舒畅,怪不得连父皇都对你宠爱有加,频繁封赏。”
三公主脸色一白,额头贴在手背上,冷汗直流。
出口的声音却越发娇俏,丝毫不显慌乱。
“皇兄谬赞了,在父皇心里,我等就算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皇兄一半的分量。”
“父皇前些日子之所以赏赐,全是因为臣妹代替皇兄侍疾有功,父皇看在皇兄的份上爱屋及乌。又念及臣妹待嫁,才给臣妹一些脸面罢了。”
她一番话说的温和妥帖。
南荣邬泛听她提及婚事,眸光微定。
说起来,三公主所嫁之人,还是他母家的表弟,皇后那边的亲戚。
她嫁妆多些,也给母亲的娘家长脸。
南荣邬泛脸色好了几分,颇具压迫感的视线收回几分。
“都起来吧。”
“不管你们生母血脉有多卑微,你们身上到底还流着一半我祭月的血脉。这般动辄下跪,倒是显得我这个做皇兄的残暴了。”
他声音低沉含笑,恩赐一般瞟向众皇子皇女。
那轻鄙的态度,不像是对待异母血亲,倒像是对待廉价的玩物。
南荣漓白不自觉想到宫中的传言。
据说南荣皇帝好色成性,荒淫无道,不喜祭月女子。
他嫌弃祭月女子皮肤黝黑,性子粗野,更喜温婉如水的异族人。
因此宫中大多是从他国抢来的貌美女子。
皇后出身祭月世家,不得宠爱。
若不是为了保证下一任皇子血脉纯正,皇帝也不会被人押着,娶了皇后娘娘来延续子嗣。
只是,在皇后生下南荣邬泛后,皇帝便彻底冷落她,数年未曾留宿。
母凭子贵,同样,子也凭母贵。
就算是皇后之尊,有家族护持,不得皇帝宠爱,日子依旧过得不算体面。
南荣邬泛这个皇后嫡子,自然也没少受欺辱。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南荣邬泛七岁时。
当时,南荣皇帝十分宠爱一位异族女子,甚至想要不顾祖宗礼法,废后重立。
皇后性子骄傲,深觉受了奇耻大辱,竟然一时想不开服了毒。
若不是南荣邬泛及时发现,皇后应该已经没了。
即便如此,还是伤了身子,这么多年汤药不离口。
见母亲如此,年仅七岁的南荣邬泛独自冲到宠妃宫中,举着匕首,想要刺杀妃子。
当时南荣皇帝也在。
看到南荣邬泛失控的样子,不以为意的与宠妃谈笑。
“我儿英勇,小小年纪就要清君侧了。”
宠妃娇笑连连,“大皇子果然有陛下的英姿。”
两人丝毫不顾忌,当着南荣邬泛的面打情骂俏,谁也没把他的怒火当回事。
却没看到南荣邬泛那双阴恻恻的眸子,森冷骇人。
在宠妃背对着他给皇帝倒酒时,南荣邬泛迅速冲了上去。
“噗嗤——”
手起刀落。
宠妃的胸口从后向前被匕首贯穿,那张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恐。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你……”
愤怒的话音刚吐出一个字,南荣邬泛再次上前。
他猛地拔出匕首。
担心宠妃死得不彻底,手腕上扬,在女子脖颈上迅速划过。
鲜血四溅。
宠妃脖颈处汩汩往外冒着血。
鲜血染红脚下的地毯,南荣邬泛只觉得莫名的舒爽。
笑意从他脸上绽开。
南荣邬泛扔掉匕首,跪倒在皇帝面前,愉悦的启唇。
“儿臣奉命清君侧,请父皇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