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2月,立春(未暖)。
日历上的节气已经翻到了立春,但太行山的寒冬似乎赖着不肯走。鹰嘴崖像一颗被拔掉了一半的獠牙,孤零零地戳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曾经的“熊洞”是避难所,是装满物资的宝库;而现在,它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中监狱”。
自从那天日军停止仰攻后,整整半个月,山下没有响过一声枪。
取而代之的,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是工兵镐砸在冻土上的声音;是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那是源源不断的物资运送声;还有那种让人神经衰弱的、电流通过铁丝网时的细微嗡嗡声。
林远山趴在洞口的枯藤后,举着望远镜,脸色比岩石还要冷硬。
山下,已经完全变了样。
北村正雄没有食言。他调集了两个工兵中队,围绕着鹰嘴崖的底部,建立了一道堪称“艺术品”的封锁线。
第一层,是宽达五米的深壕,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竹签和铁刺。 第二层,是三道通电的铁丝网,上面挂着空罐头盒,风一吹就哗哗作响。 第三层,是呈品字形排列的碉堡群。二十个,整整二十个钢筋混凝土碉堡,将鹰嘴崖的所有出口锁得死死的。
最要命的是第四层——那是一圈朝向悬崖的探照灯。
每到夜晚,十二盏大功率探照灯同时打开,将鹰嘴崖照得如同白昼。任何试图从悬崖上通过绳索垂降的物体,都会立刻变成光柱里的活靶子。
“真他娘的看得起咱们。”赵铁柱蹲在林远山身后,手里拿着半盒吃剩的牛肉罐头,味同嚼蜡,“三个大活人,费得着摆这么大的阵仗?”
“他不是在防我们逃跑。”林远山放下望远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是在‘熬’我们。”
“熬?”
“对。就像熬鹰一样。”林远山指了指下面,“他不进攻,不喊话,甚至连饭都不做给我们闻。他就把我们晾在这儿,让我们看着这铁桶阵,让我们自己绝望,自己发疯。”
小石头缩在角落里,正在擦拭那杆三八大盖。半个月的幽闭生活,让这个原本活泼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他的脸更白了,那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师父,后洞那边……真的没路吗?”小石头小声问道。
林远山沉默了。
这半个月里,他们把这个巨大的溶洞摸了个底朝天。
确实有路。
在溶洞的最深处,有一条向上的裂缝,那是当年张大彪连长预留的通气孔。林远山曾试着爬上去过,那裂缝直通鹰嘴崖的顶峰。
但是,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头探出顶峰时,迎接他的不是自由,而是一颗擦着头皮飞过的机枪子弹。
北村早就把鹰嘴崖的顶峰控制住了。他在对面的制高点上架设了高射机枪,枪口死死地封锁着那个通气孔。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没路。”林远山不想给徒弟虚假的希望,“至少现在没有。”
“那咱们就一直在这儿吃罐头?”赵铁柱把空罐头盒狠狠地扔到角落里,那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吃到死?”
“吃罐头是小事。”林远山看着洞口外那一小块积雪,“麻烦的是水。”
洞口的积雪,在这半个月里已经被他们挖得差不多了。虽然是冬天,但这向阳的绝壁上,积雪本就不厚。再过几天,他们就得面临断水的危机。
“今晚,我得下去一趟。”林远山忽然说道。
“下去?突围?”赵铁柱眼睛一亮。
“不,取水。”林远山指了指悬崖下方,大约五十米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那里背阴,积攒着厚厚的冰层,“那里有冰。弄上来,够我们喝半个月。”
“太危险了!”赵铁柱反对,“探照灯一扫……”
“我有办法。”
……
深夜,丑时。
探照灯的光柱像幽灵的手指,在悬崖峭壁上缓缓划过。
北村的封锁线不仅严密,而且有着严格的时间表。每隔十五分钟,十二盏探照灯会进行一次交叉扫描,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十五秒”。
林远山算准了规律。
他身上缠着麻绳,手里拿着一把用刺刀改制的冰镐。
“光柱刚过去!放!”趴在洞口的赵铁柱低喝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林远山像一只壁虎,贴着岩壁无声地滑下。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寒风刺骨,但他浑身是汗。他必须在下一轮探照灯扫过来之前,抵达那个平台,敲下冰块,然后像死尸一样贴在岩缝里不动。
到了。
林远山双脚踩在覆盖着厚冰的岩石上。他没有时间喘息,立刻挥动冰镐。
“咔嚓……咔嚓……”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山下的碉堡里,立刻传来了狼狗的狂吠声。
“有动静!”
一束探照灯光毫无征兆地提前扫了过来!
“该死!变频了!”林远山心中一沉。北村这个老狐狸,连探照灯的规律都是陷阱,他故意让人每隔几轮就打乱一次节奏。
光柱扫过悬崖,距离林远山只有不到五米。
林远山整个人猛地缩进岩石下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强行压慢。
强光掠过他的头顶,照亮了他面前晶莹的冰层。
“汪汪汪!”
山下的狗叫得更凶了。
“机枪手!十点钟方向,盲射压制!”
“哒哒哒哒哒——!”
一串重机枪子弹像火鞭一样抽了上来,打在林远山头顶的岩石上,火星四溅,碎石落了他一脖子。
林远山一动不动。哪怕有一块碎石划破了他的脸颊,鲜血流了出来,他也像雕塑一样僵硬。
他在赌。赌鬼子只是试探,并没有确切发现他。
果然,机枪扫射了一阵,停了。探照灯也移开了。
“拉!”林远山拽动绳索。
赵铁柱和小石头拼了老命,把林远山连同那一网兜的冰块,硬生生拽回了洞里。
“呼……呼……”
林远山瘫倒在地,满脸是血和冰碴。
“值得吗?”赵铁柱看着那兜大概只有几十斤的脏冰,心疼得直哆嗦,“为了这点水,差点把命搭上。”
“命还在,水就值。”林远山抓起一块冰,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只要不渴死,我们就能跟北村玩下去。”
……
三天后。
封锁还在继续,而且花样翻新了。
这天清晨,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破了鹰嘴崖的宁静。
山下的阵地上,架起了两个巨大的铁皮喇叭。
“林远山!赵铁柱!小石头!”
一个字正腔圆、带着太原口音的伪军翻译官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了上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皇军知道你们在上面!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插翅难逃!”
“北村太君仁慈,不想看你们饿死在洞里!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走下来,皇军保证优待俘虏!有热包子吃,有烧酒喝!”
洞里,赵铁柱正在磨刀,闻言冷笑一声:“热包子?我看是热枪子儿吧。”
“师父,别理他们。”小石头捂着耳朵。
但喇叭声并没有停。那个翻译官喊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没效果,换了一个人。
这次,是一个声音低沉、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
虽然那是日语,但紧接着翻译官就把它翻成了中文。
“林桑。”
林远山正在擦枪的手猛地停住了。
那是北村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听。”北村的声音即使经过电流的扭曲,依然透着那股令人厌恶的优雅与傲慢,“我们之间的游戏,进行得太久了。”
“我很佩服你的韧性。在这样的绝境里,还能坚持半个月。”
“但是,你的坚持,正在让你的朋友付出代价。”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把人带上来!”喇叭里传来北村的命令。
紧接着,望远镜里出现了一幕让林远山目眦欲裂的画面。
在山下的封锁线前,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几个日军从车上拖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是血,少了一只耳朵,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
是王麻子!
他被铁链锁着,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到阵地前。
“麻子!!”赵铁柱蹭地一下跳起来,就要冲出洞口。
“别动!”林远山一把按住他,力气大得惊人。
“那是麻子啊!林子!那是咱们兄弟!”赵铁柱双眼血红。
“我知道!!”林远山吼道,他的眼睛比赵铁柱还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喇叭里再次传来北村的声音:
“林桑,你的这位朋友,骨头很硬。在宪兵队的刑讯室里,他一句话都没说。我很欣赏他。”
“所以,我带他来见见老朋友。”
北村接过一把手枪,抵在了王麻子的后脑勺上。
“林桑,我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如果你不从那个洞里走出来,我就……打断他的一条腿。”
“再过十分钟,打断另一条。”
“直到……把他变成一滩烂泥。”
“倒计时,开始。”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铁柱喘着粗气,手中的刺刀把岩石划出了深深的痕迹。小石头吓哭了,捂着嘴不敢出声。
林远山跪在洞口,举着望远镜,透过瞄准镜看着山下。
距离:六百米。
在这个距离上,他能清晰地看到王麻子那张肿胀变形的脸。
王麻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鹰嘴崖的方向。他的嘴被堵着,说不出话,但他拼命地摇着头。
他在说:别出来。
别出来!
林远山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剧烈地颤抖着。
六百米。
他能打中北村吗?
理论上可以。
但是,北村极其狡猾。他站在王麻子的身后,用王麻子的身体做盾牌,只露出了半个脑袋。而且,他身边围着一圈举着盾牌的卫兵。
只要林远山一开枪,无论中不中,王麻子必死无疑。
这是一场心理的凌迟。
“五分钟。”喇叭里报时。
“林子!怎么办?!”赵铁柱抓着林远山的肩膀,“咱们不能看着麻子受刑啊!”
“出去就是投降!投降了咱们都得死,麻子也活不了!”林远山咬着牙,嘴唇被咬出了血。
“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
林远山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在不投降的情况下救下麻子?
没有。
在这个距离,在这个严密的封锁下,哪怕他是神,也救不了。
这才是北村最可怕的地方。他把林远山逼到了人性的死角。
“一分钟。”
喇叭里的声音像是催命的丧钟。
王麻子在下面疯狂地挣扎,他似乎想要撞向北村的枪口,求一个痛快,但被两个强壮的日军死死按住。
“时间到。”
北村冷漠的声音响起。
“砰!”
一声枪响。
不是朝天鸣枪,也不是打头。
北村的枪口下移,精准地打穿了王麻子的大腿。
“呜——!!!”
即使被堵着嘴,王麻子那凄厉的惨叫声依然穿透了空气,钻进了鹰嘴崖的每一个石缝里。
“畜生!我杀了你!!”赵铁柱发疯一样举起机枪就要扫射。
“别开枪!!”林远山一脚踹翻了赵铁柱,“你一开枪,他们就会乱枪把麻子打成筛子!”
林远山扑过去,按住赵铁柱,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林远山!你还是不是人!那是麻子啊!!”赵铁柱哭喊着。
林远山死死压着他,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让你毁了一切!我们还有任务!我们还要给虎子报仇!”
喇叭里,北村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林桑,这一枪,是为了告诉你,我从不开玩笑。”
“下一个十分钟,开始。”
山洞里,只剩下赵铁柱压抑的哭声和小石头的抽泣。
林远山重新爬回洞口。
他看着下面那个在血泊中抽搐的身影。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比死还要艰难的决定。
他架起98K,调整表尺,修正风偏。
这一次,他的准星没有对准北村。
而是对准了……王麻子。
对准了王麻子的心脏。
与其让兄弟受尽折磨,被一点点虐杀,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这是作为队长,能给兄弟最后的仁慈。
“麻子……对不起……”
林远山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王麻子时,那个只会变戏法的江湖骗子;想起了在县城里,那个断了指还要给他刮骨疗毒的汉子。
“别怪哥心狠……”
林远山闭上眼,准备扣下扳机。
就在这时。
望远镜里的王麻子,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似乎感觉到了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他不再扭动,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挺直了腰杆。
他看着鹰嘴崖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解脱的微笑。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用那只残缺的手,费力地举起来,对着林远山的方向,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那是只有他们神枪小队才懂的手势。
那是……“风”。
听风的手势。
林远山一愣。
紧接着,王麻子猛地低头,一口咬住了身边那个按着他的日军士兵的手腕!
“啊!!”那个日军惨叫一声,手一松。
王麻子趁机滚向一旁,并不是滚向安全的地方,而是滚向了——那条充满了高压电的铁丝网!
“不!!!”林远山嘶吼。
“滋啦————!!!”
蓝色的电火花在瞬间爆发。
王麻子的身体在强电流下剧烈抽搐,但他死死地抓着铁丝网不松手。那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球。
他是自杀的。
为了不让林远山为难,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诱饵,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麻子!!!”
赵铁柱和小石头扑到洞口,看着那团渐渐焦黑的身影,哭得撕心裂肺。
北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个在他眼里贪生怕死的支那人,竟然有这种勇气。
他看着那具还在冒烟的尸体,脸色阴沉得可怕。
诱饵没了。
“厚葬。”北村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回了指挥车。
……
鹰嘴崖上。
林远山缓缓放下了枪。
他没有开那一枪。王麻子用自己的命,保全了林远山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底线,没让他背上“杀害战友”的罪名。
但这份恩情,太重了。
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林远山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麻子走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空洞得像个幽灵。
“他是为了我们死的。”
“从今天起,我们不仅是为了活着而战。”
林远山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泪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原。
“我们要让北村,为这一根铁丝网,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就在这极度的悲痛中,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石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那声音撕心裂肺,而且……带着某种不祥的啰音。
赵铁柱走过去一摸,脸色骤变。
“烫……烫得吓人!”
林远山心中一惊,爬过去一看。
小石头的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困难,每一口气都像是拉风箱。
那是……肺炎。
在这个缺医少药、天寒地冻的绝壁上,肺炎,就是绝症。
麻子刚走,死神的手,又伸向了小石头。
至暗时刻,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