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大雪。
太行山的冬天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怪兽,张开獠牙,将天地间的一切生机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
这是一种能冻裂石头的低温。唾沫吐在地上,还没落地就能变成冰珠子。呼出的热气会在眉毛和胡须上瞬间结成白霜,把人的脸糊成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在深山的一处背风坳里,林远山、赵铁柱和小石头蜷缩在一个只能容纳三人的雪洞中。
这是他们断粮的第五天。
赵铁柱的身体素质最好,但也扛不住了。前些日子被鬼子扒光了吊在树上冻伤了底子,此刻虽然裹着林远山的大衣,整个人还是像在打摆子一样哆哆嗦嗦。
小石头的情况更糟。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最快。他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濒死的小猫,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嚼着一块从皮带上割下来的生牛皮。
林远山靠在洞口,怀里抱着那杆98K。
那是他唯一的体温来源,也是他最后的依仗。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一排子弹。
十二颗。
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这五天里,他们尝试过所有能吃的办法。树皮、草根、甚至是冻在冰河底下的苔藓。但这一带是真正的无人区,连老鼠都未必能活下来,更别提人。
饥饿不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胃壁因为空虚而互相摩擦,像是有把刀在肚子里搅动。随后是眩晕,眼前金星乱冒,连雪地看起来都像是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师父……”小石头忽然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我看见……看见师娘了……她拿着肉包子……”
林远山的心猛地一抽。这是出现幻觉了。
再不吃东西,这孩子真的会死。
赵铁柱费力地睁开眼,从怀里摸出半截干枯的树根:“林子……给娃……煮点汤……”
“那玩意儿没用。”林远山把树根推回去,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油水,越吃越饿,最后拉不出屎来,活活憋死。”
他猛地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冷的刺激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你们等着。”
林远山提着枪,钻出了雪洞。
……
外面的世界,白得刺眼。
阳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林远山眯着眼睛,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
每走一步,都需要消耗巨大的体力。腹部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在极度的饥饿下,那种牵拉感让他直冒冷虚汗。
他是出来碰运气的。
或者说,是来赌命的。
这方圆几十里内,如果有活物,一定会在向阳的山坡上找食吃。
林远山爬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脊,趴在一块被风吹得裸露在外的岩石后。岩石冰冷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
他举起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对面的山坡。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一个小时。
除了风卷起的雪沫,什么都没有。
就在林远山几乎要绝望,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镜头里,突然闪过了一抹异样的灰色。
那是……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收缩,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在六百米外的一处峭壁边缘,几丛枯萎的灌木后面,站着一只灰褐色的影子。
是一只野鹿。
而且是一只成年的公鹿,虽然瘦,但那身板在林远山眼里,简直就是一座肉山。它正在用蹄子刨开积雪,啃食下面的干草。
林远山的手颤抖了一下。
六百米。
这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距离。
对于巅峰时期的林远山来说,这就是个靶子。但现在,他饿了五天,手在抖,眼在花,趴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上。
更要命的是,这一枪,会响。
在这样空旷寂静的山谷里,98K那沉闷的枪声会传出好几里地。如果附近有北村的“猎犬”,这一枪就是把自己暴露给死神。
打?还是不打?
林远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方向。那是雪洞的位置,那里有快要饿死的小石头,还有虚弱不堪的赵铁柱。
如果不打,他们活不过今晚。 如果打了,可能会引来鬼子,但也可能换来几天的活路。
“这就是命。”
林远山咬了咬牙,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枪膛。
子弹数:11。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
“别抖……千万别抖……”
他在心里默念着。他摘下手套,用冰冷的手指直接接触扳机,以获得最清晰的触感。
风向:西北风。 风速:四级,强风。 修正量:两个密位。
林远山闭上了眼睛,哪怕在极度的虚弱中,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听风”本能依然苏醒了。他听到了风穿过峡谷的呼啸,听到了雪粒撞击枪管的轻响。
在那一瞬间的风声间隙里。
他睁开眼,十字准星稳稳地锁定了那只野鹿的脖颈。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冬日的死寂。
在那一瞬间,林远山甚至没有去管那只鹿倒没倒,而是本能地抱着枪就地一滚,缩回了岩石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几秒钟后,山谷里只剩下枪声的回音。没有反击的枪声,没有惊起的飞鸟(鸟早冻死了)。
他这才重新探出头,举起望远镜。
那只公鹿,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脖子上一滩殷红的血迹正在迅速扩大,染红了洁白的雪。
一枪毙命。
“感谢老天爷。”林远山虚脱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半小时后,雪洞内。
一股久违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对于此时的三人来说,这味道比世界上任何香水都要迷人。
林远山拖着那只鹿回来了。他没有立刻生火(那是找死),而是先割开了鹿的颈动脉。
“喝!”
林远山把鹿的脖子凑到小石头嘴边。
温热的鹿血流进少年的嘴里,带着一股铁锈味和腥气。小石头本能地吞咽着,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红润。
赵铁柱也爬过来,大口喝了几口鹿血。
“活了……活了……”赵铁柱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眼泪流了下来,“这他娘的才是人过的日子。”
喝完血,林远山用刺刀割下最嫩的里脊肉,切成薄片。
“敢生火吗?”赵铁柱问。
“必须生。”林远山看着外面的天色,“天快黑了,鬼子的搜索队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深山。我们在洞里生一小堆,用无烟灶,把肉烤熟。生肉吃多了拉肚子,在这种天气下拉肚子就是死。”
于是,在这个狭小的雪洞里,一堆微弱的火苗亮了起来。
他们不敢烧木头(烟太大),只能烧鹿身上割下来的油脂和干透了的鹿粪蛋。
肉片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油花四溅。
小石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烫得直吸气也不肯吐出来。
“慢点吃,别撑死。”林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也塞了一块肉进嘴里。
那一刻,肉香充满了口腔,热量顺着食道扩散到四肢百骸。那种濒死的感觉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生存”的巨大满足感。
这一顿饭,他们吃了这辈子最香的一顿肉。
吃饱后,三个人靠在一起,身体终于暖和了过来。
“师父。”小石头摸着鼓起来的肚子,看着洞口剩下的那大半只鹿,“我刚才听见枪响了……就一枪。”
“嗯。”林远山正在擦拭枪管。
“我看见那那边还有好几只脚印……应该是个鹿群吧?”小石头好奇地问,“师父,你枪法那么好,为什么不多打几只?这一只鹿虽然不小,但咱们三个大男人,也就够吃几天的。要是多打一只,咱们就能多撑半个月。”
赵铁柱也看向林远山,显然他也有这个疑问。
林远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剩下的十一颗子弹,在手心里排开。
“小石头。”林远山拿起一颗子弹,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它,“你觉得这只是一颗子弹吗?”
“是啊。”小石头不解。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这是一条命。”
“一颗子弹,是一条命。”林远山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它可以是一只鹿的命,用来救咱们三个;它也可以是一个鬼子的命,用来救一个村的老百姓;它甚至可能是咱们自己的命,用来在最后关头……不当俘虏。”
“咱们现在是在无人区,没有补给,没有后方。这十一颗子弹,打完了就真的没了。”
林远山看着小石头:“我如果贪心,为了多存点肉,多开一枪。那一枪不仅会消耗我们原本就不多的保命钱,更重要的是……第二声枪响,会给鬼子双倍的定位机会。”
“一枪,那是打猎,可能是老猎户,可能是走火,鬼子会犹豫。”
“两枪,那就是战斗。鬼子会立刻判断出这里有队伍。”
“我们不能为了半个月的口粮,把这一刻的命给丢了。”
小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看着师父那严肃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师父,我懂了。咱们得省着花。”
赵铁柱叹了口气,把一块鹿皮盖在身上:“林子说得对。这冬天还长着呢。这只鹿……咱们得省着点吃,骨头都要嚼碎了。”
……
夜深了。
外面的风雪停了,月亮升了起来,照在雪地上,一片惨白。
林远山负责第一班岗。
他抱着枪,坐在洞口,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山峦。
虽然吃了肉,有了力气,但他心里的弦一刻也没松。
那一枪,虽然只有一声,但他知道,声音是传出去了。
在这个寂静的冬夜,声音能传很远。北村的“猎犬”们,也许并没有立刻扑过来,但他们一定听到了。
他们会像狼一样,记下这个方位,然后慢慢地、无声地包围过来。
“十一发……”
林远山摸着枪栓上的红绳。
“白鹿,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医院里暖和吗?”
“虎子,你的腿好点了吗?”
“麻子……你还活着吗?”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每一个战友的名字。在这无边的孤寂和寒冷中,这些名字是他唯一的火种。
突然,林远山猛地眯起了眼睛。
在距离他们大约两公里的另一座山头上,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火光,闪了一下。
那是……火柴划过的光?还是镜片的反光?
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但林远山知道,自己没看错。
有人在那里。
而且,那个人也在看着这边。
林远山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是普通鬼子,早就生火或者打手电了。只有一种人,会在这种深夜,在雪地里潜伏,连火光都控制得如此小心。
狙击手。
北村的人,已经到了。
他们没有立刻进攻,是因为他们在等。等天亮?还是在等更多的同伴?
林远山没有叫醒赵铁柱和小石头。他悄悄地退回洞里,用雪把火堆彻底扑灭,然后把那剩下的鹿肉切成大块,分装进三个人的背包里。
“老赵,醒醒。”
赵铁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咋了林子?换岗了?”
“鬼子来了。”林远山的声音很轻,却像炸雷一样让赵铁柱瞬间清醒。
“在哪儿?”
“对面山头。两公里。”林远山把背包扔给他,“别出声。我们得走。马上。”
“现在?”赵铁柱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小石头,“这大半夜的,外面零下三十度……”
“不想死在睡梦里就走。”林远山一把拉起小石头,在他耳边低喝一声,“起来!行军!”
小石头一个激灵爬起来,虽然满脸困倦,但看到师父的表情,立刻抓起了枪。
三个人,背着那只救命的死鹿,像幽灵一样钻出了雪洞。
他们没有走那条显眼的山脊线,而是顺着背阴的山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更深的黑暗潜去。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两小时。
那个雪洞被几道手电光照亮了。
几个穿着白色伪装服的日军狙击手站在洞口。其中一个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灰烬。
“还有余温。”
他站起身,看着雪地上那一串被刻意掩盖却依然有些凌乱的脚印。
“跑得真快。”
领头的日军冷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
“通知大佐阁下。找到‘风语者’了。”
“猎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