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1月底,小雪。
太行山的冬天,是一把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痛入骨髓。
自那日抢了日军巡逻队、吃了一顿“断头鸡”后,好日子便像烟花一样,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逃亡与猎杀。
冈村宁次的“治安强化运动”如同绞索,一寸一寸地收紧。
日军不再那是那种大规模的一字长蛇阵进山,而是学乖了。他们化整为零,变成了无数支三五十人的“挺进队”。这些鬼子穿着便衣,甚至穿着八路军的军装,脸上抹着灰,脚上穿着草鞋,如果不开口说话,乍一看跟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他们不走大路,专门钻山沟、爬陡崖,像一群嗅觉灵敏的恶狗,满山遍野地搜寻八路军的踪迹。
这就是北村正雄为林远山量身定制的——“以游击对游击”。
……
“砰!”
一声枪响,惊飞了枯树上的几只寒鸦。
林远山趴在一处断崖边,手中的98K枪口冒着缕缕青烟。
五百米外,一个穿着羊皮袄、赶着两只黑山羊的“老乡”,一头栽倒在雪地里。那两只山羊受了惊,咩咩叫着跑开了。
“师父!”小石头惊呼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老乡啊!你怎么……”
“老乡?”林远山冷冷地拉动枪栓,抛出一枚滚烫的弹壳,“你去看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赵铁柱像狸猫一样滑下山坡,几个起落冲到尸体旁。他在那“老乡”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样东西,对着崖顶晃了晃。
那是一把柯尔特手枪,还有一台微型步话机。
赵铁柱爬回来,脸色铁青:“是鬼子的特工队。妈的,装得真像,连我也差点看走了眼。”
“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拨了。”林远山收起枪,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一带活动。这些‘羊倌’、‘货郎’、‘樵夫’,全是眼线。只要我们一露头,步话机一响,周围的鬼子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
“那咱们换个地方?”小石头问。
“换哪儿?”林远山指了指四周苍茫的群山,“现在整个晋察冀,到处都是这种鬼子。我们已经被挤到死角了。”
“而且……”林远山摸了摸干瘪的弹药袋,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们从巡逻队那里缴获的三百发子弹,大多是6.5毫米的有坂弹,那是给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用的。而林远山手中的98K,吃的是7.92毫米毛瑟弹。这种子弹,只有之前的储备,打一发少一发,根本没处补充。
刚才那一枪,是他倒数第十八发子弹。
“走。”林远山站起身,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满是补丁的棉大衣,“这里响了枪,鬼子的快速反应部队半小时内就会到。咱们往深山里撤。”
“还要往里?”赵铁柱看了一眼身后那连绵起伏、白雪皑皑的无人区,“再往里走,那就是真正的绝地了。没吃的,没住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没人,就意味着没眼线。”林远山看着深山的风雪,“那里虽然苦,但至少能活命。我们是狼,狼就要回狼窝。”
……
三人小组,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太行山最荒凉、最险恶的深处。
这里是真正的无人区。
千百年来,除了最老练的药农,鲜有人迹涉足。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积雪深达腰际。寒风在这里肆虐,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血口子。
没有房子,他们就找背风的岩缝,或者在大树下挖雪洞。 没有火(不敢生火),他们就只能依偎在一起,靠体温取暖。 没有粮食,这成了最大的问题。
“饿……”
小石头缩在雪洞里,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他们已经断粮三天了。
这三天里,他们只吃了一把干涩的橡子,还有几块树皮。赵铁柱甚至尝试着去抓雪底下的老鼠,但那老鼠精得跟鬼一样,根本抓不到。
“给。”
林远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啥?”小石头眼睛发绿。
“鞋底。”林远山面无表情地说,“我把备用的那双布鞋底子切了,用雪水煮烂了。虽然没什么味儿,但那是牛皮底,能嚼出点油水来。”
小石头愣了一下,接过来塞进嘴里,拼命地嚼着。那其实就是一块煮软了的烂皮子,又腥又硬,但在此时,却胜过山珍海味。
赵铁柱看着这一幕,扭过头去,悄悄抹了一把泪。
“林子,这样下去不行。”赵铁柱转过头,声音低沉,“小石头还在长身体,这么饿下去,不用鬼子打,他自己就先垮了。还有你,你肚子上的伤……”
林远山腹部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在这种极度严寒和营养不良的情况下,那道疤痕总是隐隐作痛,有时候还会渗出黄水。
“这附近有个‘野猪林’。”赵铁柱提议道,“我听老猎户说过,那里面有野兽。要不……咱们去碰碰运气?”
“不行。”林远山断然拒绝,“开枪打猎会暴露位置。北村的耳朵长着呢。”
“我不开枪!”赵铁柱从腰间拔出刺刀,“我去做陷阱!我去下套子!哪怕是只兔子也好啊!”
林远山看着赵铁柱和小石头那两张凹陷的脸,心中的防线松动了。
是啊,如果不吃东西,他们连枪都端不稳了。
“好。”林远山点了点头,“但要小心。如果遇到鬼子,别恋战,跑。”
……
赵铁柱出去了。林远山和小石头留在雪洞里警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色渐暗,风雪更大了。
“师父,赵叔去了快三个小时了。”小石头担忧地看着洞外,“会不会出事了?”
林远山心里也有些发毛。赵铁柱是老侦察兵,做个陷阱用不了这么久。
“收拾东西。”林远山当机立断,“去找他。”
两人钻出雪洞,顺着赵铁柱留下的极淡的足迹(他特意做了伪装),向着野猪林的方向摸去。
走了大约两公里,林远山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按住小石头。
“趴下!”
前方的一片密林中,隐约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人的声音。
林远山举起望远镜。
镜头里,是一幕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赵铁柱被吊在一棵大树上。
他浑身是血,棉衣被扒光了,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脚下,是一群穿着白色伪装服的日军——正是北村麾下的“猎犬”小队!
而在不远处,一头刚被打死的野猪倒在血泊中。
这是一个陷阱!
那些狡猾的“猎犬”,不仅在猎杀八路军,也在猎杀山里的野兽。他们知道,在这个季节,不仅人要吃东西,野兽也要。他们守在兽道旁,既打野味,也钓那些饥肠辘辘的游击队。
赵铁柱是为了那头野猪,才落入圈套的。
“赵叔!!”小石头眼圈红了,就要冲出去。
“别动!”林远山死死按住他,手劲大得几乎捏碎小石头的骨头,“那是‘围点打援’!他们在等你冲出去!”
林远山迅速观察四周。
这群鬼子大约有二十人。他们没有立刻杀死赵铁柱,显然是想用他引出剩下的人。他们在树林周围布下了严密的火力网,至少有三挺机枪和四个狙击位。
“师父……救救赵叔……他会冻死的!”小石头哭着说。
林远山的心在滴血。
零下二十度的低温,赵铁柱被扒光了吊在树上,如果不救,最多半小时,他就会被冻成冰棍。
可是怎么救?
二十个精锐,以逸待劳。而他们只有两个人,两杆枪,以及……
林远山摸了摸弹药袋。
他的98K,只剩下十七发子弹。 小石头的三八大盖,还有三十发。 那挺捷克式机枪,早就因为没子弹被埋在路上了。
这是一场绝望的营救。
“听着。”林远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结了冰,“我们不能硬冲。硬冲就是送死,连你也搭进去。”
“那怎么办?”
“声东击西。”林远山指了指树林另一侧的一个山坡,“你绕过去,在那边开枪。别打人,打树,打石头,弄出动静来,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去。”
“那你呢?”
“我……”林远山拉动枪栓,那根红绳在风雪中飘荡,“我在他们乱的时候,救人。”
“记住,打完几枪就跑!千万别回头!在老地方汇合!”
“师父!你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
小石头含着泪,咬牙点了点头,抱着枪向侧翼爬去。
十分钟后。
“砰!砰!砰!”
侧翼山坡上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木屑。
“在那边!八路!”
日军果然被吸引了。那几个狙击手立刻调转枪口,两挺机枪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扫射。
“就是现在。”
林远山从雪地里暴起。
他没有开枪打那些鬼子,因为人太多了,打不过来。
他瞄准的是……吊着赵铁柱的那根绳子!
距离一百五十米。风雪交加。绳子只有拇指粗细。
这比打人头难十倍。
林远山屏住呼吸,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砰!”(剩余16发)
子弹呼啸而出,精准地切断了那根麻绳。
“噗通!”
赵铁柱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老赵!跑!!”林远山大吼一声,随后迅速拉栓,瞄准了离赵铁柱最近的一个鬼子。
“砰!”(剩余15发)
那个鬼子应声而倒。
赵铁柱虽然被冻得僵硬,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爆发。他捡起地上的一把刺刀(鬼子扔在那里的),像一头疯熊一样,一刀捅进了另一个试图上来抓他的鬼子肚子里,然后抢过那鬼子的枪,连滚带爬地冲向林远山这边。
“八嘎!在这边!”
日军反应过来了。
子弹像暴雨一样泼洒过来。
“掩护我!”赵铁柱吼道。
林远山半跪在雪地里,不再吝惜子弹。
“砰!”(剩余14发) “砰!”(剩余13发)
每一枪,都有一个鬼子倒下。他在用极为精准的射击,在密集的火力网中,硬生生为赵铁柱撕开了一条生路。
“走!快走!”
两人汇合后,林远山拽着冻得浑身青紫的赵铁柱,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密林。
身后,日军的叫骂声和狗叫声紧追不舍。
……
这一跑,就是整整一夜。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甩掉了追兵,在一个隐蔽的岩洞里和小石头汇合。
“赵叔!你没事吧!”小石头扑过来。
赵铁柱裹着林远山的大衣,整个人缩成一团,还在不停地打摆子。他的身上全是青紫色的淤青和冻伤,脚底板也被磨烂了。
“活……活过来了……”赵铁柱哆嗦着说,“真他娘的……悬……”
“没事就好。”林远山靠在洞口,脸色阴沉。
他从怀里掏出弹药袋,一颗一颗地数着里面的子弹。
黄澄澄的毛瑟尖头弹,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十二颗。
只剩下最后十二颗了。
那一夜的激战,为了掩护赵铁柱突围,他一口气打掉了五发。
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在这片充满杀机的无人区,面对北村那源源不断的“猎犬”,他只剩下这最后的十二次扣动扳机的机会。
赵铁柱缓过劲来,看到林远山手里的子弹,愣住了。
“林子……就剩这些了?”
林远山点了点头,把子弹一颗颗压回弹仓,那是98K的五发弹仓,剩下的七颗,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老赵,小石头。”
林远山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生死与共的兄弟。
“从今天起,这十二发子弹,就是我的命。”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再开枪。”
“如果一定要开枪……”
林远山抚摸着枪栓上的红绳,声音低沉而决绝:
“每一颗子弹,都必须带走一个最有价值的鬼子。我要让这十二颗子弹,变成十二颗钉子,死死地钉在北村的心口上。”
赵铁柱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把缴获的刺刀,开始在石头上磨。
“没子弹了,咱们还有刀,还有牙。”赵铁柱咬着牙说,“只要咱们还有一口气,这太行山,就是他们的坟场。”
小石头也握紧了手里的三八大盖:“师父,我的子弹还有二十发,我给你掩护!”
林远山看着他们,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好。”
“咱们就用这最后的家当,跟他们玩到底。”
“现在,睡觉。天黑了……狼该出动了。”
风雪依旧在洞外呼啸,但在洞内,三颗跳动的心脏,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在这至暗时刻,他们不再是猎物。 他们是把最后一点獠牙磨得最锋利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