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时间,是用一滴滴融化的雪水、一声声压抑的呻吟和一阵阵袭来的高烧来计算的。
凌晨四点。
这是被困后的第三天,也是白鹿被抓走的第一个夜晚。
赵铁柱刚给陈虎换了最后一块干净的敷料。那条被齐膝截断的腿,伤口被刺刀烙得焦黑,磺胺粉和血污混在一起。陈虎的高烧退了一点,但人还陷在昏迷和谵妄的深渊里,嘴里胡乱喊着“炸!炸死他!”
另一边,小石头用一根树枝撑着,正在给林远山喂水。
“师父……喝点……再喝点……”
林远山靠在岩壁上,他身上的吗啡劲儿已经彻底过去。腹部那道由小石头亲手缝合的、长达一掌的伤口,正像一条活着的蜈蚣,释放着灼烧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缝线,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痉挛。
他没有昏迷。
他拒绝昏迷。
他用这股疼痛,来对抗心中那足以吞噬理智的仇恨黑洞。
“贺礼……对,贺礼……”他低声喃喃,目光死死地盯着洞口。
“林子,你醒了?”赵铁柱挪了过来,这个在死人堆里打滚十几年的老兵,此刻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茫然,“你……你刚才说……要回县城?”
他以为那是林远山高烧说的胡话。
王麻子也抬起头,他那只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被包得像个粽子,他苦笑道:“林哥,别开玩笑了。咱现在这个样……两个重伤,一个残废……咱们连这座山都出不去。”
“谁说要出山了?”
林远山的声音嘶哑、平静,却让山洞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慢动作,撑着那杆98K步枪,一点点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背后的破棉袄,腹部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但他站直了。像一杆即将折断,却绝不弯曲的标枪。
“你……”赵铁柱猛地站起,想去扶他。
“别碰我。”林远山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走到山洞中央,踢了踢地上的麻袋——白鹿用命换来的药。
“北村,”林远山开口,声音异常清晰,“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王麻子艰难地思考着,“他抓了白鹿,全城戒严,他一定在城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
“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林远山替他说完,“没错。他以为他赢了。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软肋,我就会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不管不顾地冲进他的屠宰场。”
“难道不是吗?”赵铁柱急了,“林子,你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你不能去!这是命令!”
“命令?”林远山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盯住了赵铁柱,“赵排长,你现在是在对我下令吗?”
赵铁柱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顶了回去:“是!我是你的观察手,我是你的兄弟!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白鹿……白鹿她……她要是还活着,也绝不希望你这样!”
“她还活着。”林远山一字一顿地说,“北村不会杀她。她是最好的诱饵。他会把她关在县城里,用最好的药治她,派重兵把守……然后,他会把所有的‘猎犬’,他所有的精锐,都撒到这片太行山里。”
林远山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会等什么?他会等我们,等我们带着陈虎和你,两个重伤员,在这山里拼命地逃。他知道我们跑不快。他知道我们熬不过三天。他会像撵兔子一样,一步步把我们撵到绝路,然后欣赏我们绝望的样子。”
他一拳砸在岩壁上,缝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拳头。
“我们能跑得过他吗?”
“我们能在这山里,活过三天吗?!”
没有人能回答。
王麻子低下了头:“不能。他的人,他的狗……不出两天,就能顺着血腥味找到这里。”
“所以,”林远山走到了地图前,那张王麻子用血画出的县城地图,“我们不跑。”
“他以为我们是兔子,我们就偏不做兔子。我们做狼。”
“他把所有的猎犬都撒了出来,那他的‘狼窝’,现在是谁在守?”
王麻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林哥……你的意思是……”
“灯下黑。”林远山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县城中心,那个标注着“日军宪兵司令部”的红圈上。
“北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城外’。他所有的陷阱,都在‘山里’。他把网撒向四面八方,唯独……没有防备,猎物会主动钻回他的心脏。”
“这太疯了!”赵铁柱还是无法接受,“就算城里空虚,我们怎么进去?我们这个样子,怎么打?!”
“我没说‘我们’。”林远山的声音冷酷到残忍。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沉。
林远山转过身,看着这个一路扶持自己、亦兄亦友的老兵。
“赵排长。”
“到。”
“从现在起,神枪小队,分兵。”
“林子!”
“这是命令!”林远山厉声打断他,“王麻子、小石头,跟我走。你的任务,”他指向角落里还在发烧的陈虎,“带着他,活下去。”
“不!”赵铁柱吼道,“我绝不抛下我的战友!”
“你不是抛下我!”林远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顶在岩壁上,双眼死死地瞪着他,“你是去‘救’陈虎!他现在就是一块废肉!跟着我,他活不过明天!你把他藏起来,他还有一线生机!”
“我……”赵铁柱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三个人,目标小,行动快。我们可以是商人,是乞丐,是伪军。”林远山的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般的魔力,“我们可以从下水道钻进去,可以从屋顶爬过去。我们可以是……‘鬼’。”
“而你和陈虎,是‘人’。人,是斗不过鬼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这堆‘人’肉,保护好神枪小队最后的火种。”
林远山松开他,剧烈地喘息着,腹部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林哥……”王麻子也开口了,他那只残缺的手举了起来,“我……我陪你去。我这条命是白鹿换回来的。但是……小石头不行。他才十五岁,他……”
“不!”
一个清脆、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愤怒的童音响起。
小石头站了起来。他背起了那杆比他自己还高的三八大盖,又把林远山的98K也背在了身上。
“师父,我跟你去。”
他直视着林远山,这个一路上都在哭、都在颤抖的少年,此刻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神枪小队的狙击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师娘……白鹿姐……她是为了救我们才被抓的。我是男人,我得去把她救回来。”
“小石头……”赵铁柱看着他。
“而且,”小石头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师父,你受伤了。你现在……站都站不稳。你一个人,连枪都端不起来。”
林远山看着这个少年,沉默了。
小石头说的是实话。他现在的身体,连拉动98K的枪栓都费力。他所有的,只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和一腔复仇的怒火。
“我,是你的眼睛。”小石头走到他面前,努力挺直胸膛,“你教我听风,你教我瞄准。现在,我就是你的枪,你的手,你的腿。”
“好。”林N远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疯狂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好。”
他看向赵铁柱。
“老赵。”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这是我们……最难的一仗。我去救人,你去……保命。”
赵铁柱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一个自杀式的进攻,和一个九死一生的潜伏。
“你……你需要什么?”赵铁柱嘶哑地问。
“什么都不要。”林远山看了一眼地上的药,“药,你都带走。虎子需要。食物,也都带走。你们要活下去。”
“那你呢?!”
“我们进城。”王麻子咧嘴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城里……有的是吃的。鬼子的司令部,总不会缺酒吧?”
赵铁柱知道,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好。”赵铁柱重重地点头,他从地上扶起昏迷的陈虎,把他绑在自己背上。这个动作,他可能要维持几天,甚至几周。
“林子,”他背起陈虎,又拿起了所有的补给,“我不管你他妈的要去干什么。我只知道,老子会在这里,最近的那个山头,给你们挖一个‘老虎洞’。”
“我等你们。”
“你和白鹿,还有麻子和小石头。你们要是他妈的一个月不回来……”
“我就……我就把虎子埋了,然后去县城,把那帮狗日的,连窝端了。”
“一个月……太久了。”林远山看了一眼洞外的天色。
凌晨五点。
天,快亮了。
“三天。”
林远山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抹在脸上,用冰冷来麻痹伤口的剧痛。
“三天。”
“我们不回来,你就走。”
他不再看赵铁柱,而是转向王麻子和小石头。
“出发。”
……
两队人,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赵铁柱背着陈虎,像一头沉默的熊,消失在更深、更密的山林里。他的每一步都沉重而坚定,他要去履行他的职责——保住火种。
而另一边,三条黑影,沿着山脊,逆着所有逃亡的方向,朝着那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县城,潜行而去。
林远山走在最前面。他没有拿枪,枪在小石头的背上。
他手里拄着一根削尖的树枝,充当拐杖。
他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口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不许自己倒下。
王麻子在他身边,手里攥着匕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小石头背着两杆长枪,还有他们仅剩的五十发子*弹,跟在最后。
“林哥,”王麻子低声问,“咱们……怎么进去?”
“北村抓了白鹿,会怎么宣传?”林远山反问,他的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不定。
“他……他会全城搜捕,说我们是土匪……”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他不会。他会……什么都不说。他会把消息封锁得死死的。”
“为什么?”小石头不解。
“因为他要抓的是我。”林远山看着远处那座黑色的城郭,“他怕我不敢来。他会装作一切如常,甚至……放松警惕,在城里给我留一个‘破绽’。”
“他会用白鹿,给我设下一个他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最后的陷阱。”
王麻子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还去?这不是……”
“对。”林远山停下脚步,他看着那座沉睡的县城,如同看着一头即将被唤醒的巨兽。
“他以为我是去‘救’。”
“他错了。”
林远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我是去……‘杀’。”
“他用白鹿当诱饵,想钓我这条鱼。”
“那我就如他所愿。”
“只不过,我不是鱼。”
“我是……鱼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