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二月。
意识,是沉浮在冰海中的一块朽木。
林远山“看”到了光。
那不是太阳,而是雪地反射的、一片刺眼的、冰冷的白。
他想动,但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只感觉到了“冷”。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冷”。
然后,是“痛”。
不是肋骨的钝痛,也不是小腹那被刺刀捅穿的、滚烫的绞痛。
而是一种……“痒”。
一种从十根手指末端传来的、钻心刺骨的、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啃噬骨头的……奇痒。
他想蜷缩起手指,但他发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他听到了声音。
“……妈的!你他娘的……给老子……喘气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咆哮,如同雷鸣。
陈虎?
“……教官……教官……你醒醒……哇……”
是小石头……在哭。
林远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试图睁开眼。
他只看到了一片模糊的、摇晃的黑暗。
他不在雪地里。
在一个……山洞。
“他醒了!他睁眼了!”小石头的尖叫。
“林远山!你他娘的!”陈虎那张被熏黑的、满是泪水和鼻涕的脸,猛地凑了过来,“你看看老子!你他娘的……不准睡!”
陈虎在发抖。他这个近一米九的、在死人堆里都敢打滚的汉子,此刻,正抖得像个孩子。
他撕开了自己那件破烂的棉袄,用自己滚烫的胸膛,死死地压着林远山那已经开始冰冷的胸口。
他在用……体温,给林远山续命。
“电……电台……”林远山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没……没电了……”小石头哭着,拼命地摇着那台缴获的步话机,“我……我刚才……喊了……赵班长和白鹿姐……可是……没电了……哇……”
“操!”陈虎的眼泪,滴在了林远山的脸上,“都他娘的是废物!……林远山!你听着!你他娘的……不能死!你死了……老子……老子怎么跟白鹿交代?!”
林远山想笑。
他妈的……老子死了,还要你交代?
他缓缓地抬起手,想去拍拍陈虎的脸。
但他……抬不起手。
他低头。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已经……不像是手了。
那是一对青紫色的、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的……“爪子”。
十根手指,僵硬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蜷缩着。指尖,呈现出一种……如同墨汁般的……黑紫色。
“……”
林远山,这个在北村正雄面前都没有眨过眼的男人,此刻,瞳孔猛地缩紧了。
这是……
“冻伤……”
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这不是普通的冻伤。
这是……“坏死”。
他那双……能“听风辨位”的手,他那双……能在八百米外,用三八式打中军帽的手……
废了。
“……啊。”
一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从他喉咙里发出。
他猛地坐起,牵动了小腹的刀伤,一股鲜血瞬间浸透了陈虎刚给他包扎好的绷带。
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黑紫色的手。
“……不……”
“轰——!”
就在这时,山洞外,那层用来遮挡风雪的灌木丛,猛地被一股巨力撞开了!
“不许动!”
陈虎反应最快,他一把抓起那支空了膛的三八式,就要用刺刀去拼命!
“陈虎!是我!”
一个瘦高的、如同幽灵般的身影,裹着一身雪,冲了进来!
是王麻子!
“王……王麻子?!”陈虎愣住了,“你……你没跟老魏……”
“别废话!快!”
王麻子身后,一个更娇小的身影,提着一个木箱,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
“白鹿?!”
林远山猛地抬头!
“教官!”小石头也哭喊了起来。
白鹿冲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林远山。
她看到了他小腹上那片刺眼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
但她没有先去看那个“致命伤”。
她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林远山那双……举在半空中的、黑紫色的“爪子”上。
“……”
白鹿的脸色,瞬间,比洞外的积雪,还要白。
“……你们……”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们……是不是……用雪……搓他了?!”
“啊?”陈虎一愣,“是……是啊……他……他都冻僵了……俺寻思着……用雪搓搓,能……能活血……”
“蠢货!!!”
白鹿爆发出了她这辈子……最凄厉、最绝望的一声尖叫!
她一把推开陈虎,冲了过去!
“你想让他截肢吗?!”
她那双总是温柔的、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怨毒”的眼神!
她没有去管林远山小腹的刀伤——那伤口很深,但在零下十几度的低温下,血管收缩,反而没有造成大出血。
她知道……什么是“致命”的。
“冻伤!四级(Grade 4)!深度坏死!”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林远山那已经失去知觉的指尖。
“你们……”她回头,泪水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你们杀了他!”
“我……”陈虎被她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麻子!”白鹿猛地回头。
“在!”
“火!生火!快!把洞口堵上!把这里……给我烧热!烧到能出汗为止!”
“还有!”
白鹿没有丝毫犹豫,她背过身,开始……解自己那件厚厚的、棉袄的盘扣。
“白……白鹿姐……你……”小石头看呆了。
“都他娘的……转过去!”陈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怒吼着,把王麻子和小石头的头,都强行按了过去。
白鹿飞快地脱掉了棉袄。
在零下十几度的山洞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衬衣。
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林远山。”
她走到那个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男人面前。
她没有去“搓”他那双黑紫色的手——那是绝对禁止的,那会造成“再灌注损伤”,让坏死的组织彻底脱落。
她解开了自己衬衣的第二颗、第三颗扣子……
她抓起了林远山那双……如同冰块般的、僵硬的“爪子”。
然后,她用尽全力,将那两只手……塞进了自己的……腋下。
塞进了自己那件单薄的衬衣里,紧紧地……贴在了她那因为寒冷而剧烈收缩的、滚烫的、柔软的……皮肤上。
“……!”
林远山那已经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无法言喻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温暖”,从他那已经“死去”的手掌,传了过来。
“……白……鹿……”
“闭嘴。”
白鹿抱着他的手,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她不是在“救”他的命。
她是在用自己那三十七度的体温,去“复苏”他那两只已经“坏死”的手。
她在……救一个“狙击手”的……“职业生涯”。
“……你会……冻死的……”林远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把手抽出来。
“我说了,闭嘴!”
白鹿用那双含着泪的、却又无比倔强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我欠组织两条命。”
“……你,”她咬着牙,一字一顿,“……也欠我一条。”
“你敢死,我……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