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卢沟桥的枪声仿佛一道惊雷,将五台山深处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庄劈开了一道裂缝。
山外那个混乱、残忍的世界,正顺着这道裂缝渗进来。
北平来的学生们被安顿在村里的祠堂。一夜的惊魂未定,直到第二天正午,他们才从惊恐和疲惫交加的昏睡中陆续醒来。林远山提着父亲猎到的半只狼(另一半留作自用),和妹妹小雪提着的一篮子杂粮饼,走进了祠堂。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日本人……真的那么厉害?”一个村民忍不住低声问。
祠堂里陷入了死寂。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颤抖着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声音沙哑:“不是厉害……是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他开始讲述。
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卢沟桥的战斗,但他们见到了从宛平城撤下来的溃兵,以及屠杀。
“机枪,”学生比划着,“就这么架着,‘哒哒哒’……一排人就倒了。他们根本不问你是兵是民。”
“还有炮!我们跑的时候,回头看,城门楼子……轰一下!半边天都塌了。”
林远山默默听着。他无法想象“机枪”是什么样的武器,但他能听懂“一排人就倒了”的含义。他猎狼,一次只用一颗子弹。而那种武器,是用来“收割”的。
林大山蹲在角落,用小刀刮着狼皮,一言不发。
“国军呢?我们的兵呢?”村长跺着脚问。
“散了,全散了。”另一个学生哭着说,“我们就是跟着溃兵往南跑的。日本人开着一种铁皮车,在后面追,见人就打……”
接下来的几天,山雨欲来。
难民潮开始涌入五台山。不只是学生,还有商人、小贩,以及更多形容枯槁的平津百姓。他们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平津沦陷。
七月中旬,集市。
林远山背着那张已经鞣制好的狼皮,和父亲一起去山外的镇上。
往日热闹的集市,此刻却充满了萧条和恐慌。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只剩下零星几个摊贩,急于将货物脱手,换成能带走的银元或粮食。
林远山第一次见到了“日本人”的武器——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一个地摊上。
一个形容枯槁、神情麻木的国军溃兵,正蹲在地上,兜售他的“家当”。一支保养尚可的中正式步枪,一把寒光闪闪的刺刀,还有几枚黄澄澄的子弹。
“兄弟,正经的汉阳造,换十斤白面。”溃兵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
林远山停下脚步,他的目光被那支枪吸引了。
“这不是汉阳造。”林大山忽然开口。
溃兵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麻木:“管他什么造,能打响。”
“这是日本人的三八式。”林大山的声音很低,“枪托上,有菊花的印记。”
林远山凑近了看,果然在枪托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五瓣花烙印。他伸手摸了摸枪管,比他的猎枪要细,也更长。
“你们……和他们交过手了?”林远山问。
那个溃兵的身体猛地一抖,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抱住了膝盖。
“换不换?不换滚蛋。”
林远山还想再问,却被父亲拉走了。
“爹,那枪……”
“是好枪。”林大山沉声道,“但拿枪的人,胆子破了。”
林远山回头望去,那个溃兵最终用那支枪换了五斤白面和半斤盐,狼吞虎咽地吃着饼,仿佛那支枪是什么烫手的物件。
这是林远山第一次直观地理解“溃败”。
在集市的另一头,村长正焦急地和铁匠铺老板讨价还价。
“王掌柜,再匀十把!就十把大刀!村里后生们手里没个家伙,心里不踏实!”
“村长,不是我不匀,”王掌柜满头大汗,“这钢材都涨上天了!我这儿就剩下这点边角料,都给您打了,您还嫌贵?”
林大山走过去,拿起一把刚出炉的大刀。刀身沉重,刃口却只开了粗锋,钢火也不均匀。
“这东西,劈柴尚可。”林大山摇了摇头,“对上日本人的刺刀,一碰就断。”
村长急了:“那怎么办?总不能等死!我还买了十斤黑火药,村里几杆土枪,总能听个响!”
回到村子,民兵的训练在晒谷场上开始了。
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壮胆。
二十多个青壮年,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大刀、红缨枪、甚至还有几把钉耙。唯一的“火器”,是三杆老旧的土制火枪,其中一杆还是林远山淘汰下来的。
“靶子,一百步开外!都给俺瞄准了!”村长扯着嗓子喊。
一个老猎户举起土枪,屏息凝神,“砰”的一声,黑火药爆开,浓烟滚滚。
子弹打飞了,离靶子差了三尺远。
“脱靶了!”
“哈哈哈,张老三,你这手艺不行啊!”
众人一阵哄笑,仿佛这不是在备战,而是一场农闲时的游戏。
林远山站在人群外,默默地看着。
“远山,你来!”村长看见了他,“你枪法好,给大伙露一手,长长士气!”
林远山没说话,从一个民兵手里接过那杆土枪。
“一百步太近了。”林远山掂了掂枪,抬头看了看天。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
“铁柱,”他喊了一声,“去,把靶子挪到那棵老槐树下。”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一口凉气。
那棵老槐树,离晒谷场足有五百米!
“五百米?!”张老三叫了起来,“你用这杆破枪?风一吹,子弹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是啊,远山,太远了,看都看不清。”
林远山不理会众人的议论。他抓了一把土枪专用的铁砂弹丸,又仔细地装填了双倍的火药。
他趴在地上,举起了枪。
这个距离,用土枪,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没有立刻瞄准。正午的毒日头炙烤着大地,五百米外的老槐树,在蒸腾而上的热浪中,显得扭曲而模糊。
那靶子仿佛在水里“游泳”一般。
“阳炎”(热浪)。
这是比风更难对付的东西。风,可以听;但这股“阳炎”,却是在欺骗眼睛。
林远山眯起了眼。他没有学过什么光学,但他知道,这种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他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仿佛又回到了猎狼的那个夜晚。
村民们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他们看着这个趴在地上、仿佛睡着了的年轻人。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一个民兵忍不住要打哈欠的瞬间,林远山动了。
他没有等“阳炎”消失,而是在那股扭曲的热浪升腾到最高点、即将回落的那个短暂间隙——那个万物都处于相对静止的瞬间——扣动了扳机。
“砰!”
又是一阵浓烟。
众人伸长了脖子,但什么也看不清。
“铁柱!去看看!”村长急道。
铁柱飞快地跑过去,跑到老槐树下,他先是一愣,随即举起靶子,疯狂地挥舞起来。
“中……中了!正中靶心!”
晒谷场上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神了!五百米啊!”
“远山,你这手绝了!”
林远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把土枪还给了张老三,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枪,七分靠技术,三分靠运气。那股“阳炎”晃得他眼睛生疼。
当晚,父亲林大山把他叫进了里屋。
小雪已经睡了。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林大山没有说话,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木匣。
他解开油布,打开木匣,一股浓郁的枪油味扑面而来。
匣子里躺着的,不是林远山熟悉的任何一支猎枪。
那是一支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的步枪。枪身线条流畅,枪托是上好的胡桃木,上面还架着一具林远山从未见过的、细长的铜管(瞄准镜)。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林大山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德国毛瑟厂造的,专门给欧洲贵族狩猎用的。不是军火,比军火还精贵。”
林远山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这支枪的“魂”。
“今天你打了五百米,很好。”林大山将枪递给他,“但用的是土枪,是蒙。”
林远山接过枪,入手极沉。
“这支枪,”林大山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什么,“装填北平洋行买来的尖头弹,射程八百米。”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一跳。八百米!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距离。
“爹,你这是……”
“狼来了。”林大山关上木匣,抬起头,目光在油灯下显得异常锐利,“五百米的枪,只能保卫晒谷场。八百米的枪,才能保卫这个村子。”
林大山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没有看村里,而是望向远处那条通往山外的、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山路。
“那条路,商队已经三天没走了。”他缓缓地说,“但是,路上的灰,今天又厚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