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在昏暗的山洞中响起。赵铁柱将那把从日军军官身上缴获的匕首,在跳动的油灯火苗上烧得通红,然后猛地插-进一捧肮脏的积雪中。
雪水瞬间沸腾,发出一阵嘶鸣。
“虎子,咬住了!”赵铁柱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一块冰冷的岩石。
王麻子和小石头一左一右,死死地按住陈虎的肩膀和那条完好的左腿。陈虎的右腿血肉模糊,裤管被撕开,那个狙击弹的入口很小,但创口内部已经被高速旋转的弹头搅成了一片烂泥。
陈虎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里死死咬着一根从背包带上割下来的牛皮条。他的双眼圆睁,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过他满是硝烟的脸。
“动手!”林远山靠在另一侧的岩壁上,腹部的伤口在渗血,一阵阵的发冷让他几欲昏厥。但他强撑着,用自己最后的气力,抓住了陈虎那只缠着破布的断指的手。
赵铁柱没有再犹豫。他将那把“消毒”过的匕首,对准了弹孔,狠狠地扎了进去。
“呜——!!”
陈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咬着皮条的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要将牙床都咬碎。
赵铁柱的额头上也全是冷汗,但他握刀的手稳如泰山。他不是医生,他是老兵。他知道,这种手术,快一分,陈虎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匕首在肌肉和碎骨间探索。王麻子和小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按住陈虎那痉挛的身体。
“找到了!”赵铁柱低喝一声,手腕猛地一撬。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一颗已经扭曲变形、沾满血肉的铜制弹头掉在了地上。
“噗——”
陈虎再也撑不住,嘴里的皮条掉落,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猛地一挺,随即彻底昏死过去。
“快!金疮药!烈酒!”赵铁柱嘶吼。
王麻子颤抖着手,将最后一点金疮药粉末倒在伤口上,又拧开水壶,将仅剩的半壶劣质白酒(从日军据点缴获的)淋了上去。
“滋……”
又是一阵青烟冒起,陈虎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命……保住了。”赵铁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但这条腿,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失血太多,开始发烧了。”
山洞里一时间只剩下陈虎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声,以及林远山压抑的喘息。
“师父……你……”小石头扑到林远山身边,看着他腹部那重新裂开的伤口,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也流血了……”
“死不了。”林远山咬着牙,用匕首割下自己的衣摆,死死缠住腹部,“皮外伤。北村那家伙……枪法还是那么准,不多不少,刚好让我失去战斗力,又死不了。”
赵铁柱走过来,查看了一下林远山的伤口,脸色愈发凝重:“这哪里是皮外伤!都快看到肠子了!你和虎子现在都动不了,我们必须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最少……最少要休养三天。”
“三天?”林远山惨笑一声,“北村连三个小时都不会给我们。我们现在是什么?是两头拖着内脏在雪地里爬的公鹿。而他,是那条闻到了血腥味的头狼。”
“那怎么办?!”王麻子焦躁地抓着头发,“虎子昏迷了,你重伤。咱们的‘螺旋撤退法’,玩不下去了!”
“螺旋撤退法”的核心,是高机动性。而现在,他们成了最迟钝的靶子。
林远山靠在岩壁上,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
“北村……他会怎么做?”他喃喃自语,“他知道我们有两个重伤员,他知道我们跑不快。他不会急着追,他会……封锁。”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他会封锁这片山区所有的出口!他会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那我们更要马上走!”赵铁柱立刻就要去背陈虎。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来不及了。我们从观音峡撤退,到这个山洞,花了一个半小时。北村清理战场,重新部署,最多一个小时。他现在……恐怕已经……”
“咕……咕咕……”
洞口,原本负责警戒的小石头突然发出了两声急促的鸟叫。
这是……敌袭的最高警报!
赵铁柱和王麻子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林远山抓起身边的98K步枪,不顾腹部传来的撕裂剧痛,强撑着爬到了洞口。
这个山洞是他们仓促间选的,洞口狭窄,易守难攻,但它只有一个出口。
林远山从岩石的缝隙中向外望去。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山谷里一片死寂。
但在对面三百米外的山崖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那人穿着一身雪地伪装服,手里……举着一个铁皮的扩音喇叭。
在他身后,更多的白色身影如幽灵般浮现。他们不紧不慢地在雪地上架设掷弹筒,架设九二式重机枪,甚至还有一门九二式步兵炮。
而在他们两侧的山脊上,至少有四个狙击小组,黑洞洞的瞄准镜,如同恶魔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这个山洞。
他们被包围了。
北村的行动力,比林远山最坏的打算还要快上一倍。
他根本没有去追踪血迹,他是在林远山等人撤退的同时,就预判了他们会躲进这片区域唯一的避难所——这个山洞。他分兵合围,在他们给陈虎动手术的这一个小时里,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妈的……”王麻子也看到了外面的阵仗,绝望地靠在岩壁上,“这下……成瓮中之鳖了。”
“风语者阁下。”
一个冰冷、带着金属回音的中文,通过扩音喇叭在山谷中回荡起来,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或者,我该叫你……林远山?”
是北村正雄。
“你的山洞选得不错,风景很好,是个安葬的好地方。”北村的声音不紧不慢,充满了猫捉老鼠的戏谑,“我闻到了血腥味。你的爆破手,腿还好吗?还有你的肚子……我那一枪,没有伤到你的内脏,真是遗憾啊。”
山洞里,赵铁柱和小石头的心沉到了谷底。
敌人对他们的状况了如指掌。
“林桑。”北村的声音继续传来,“你们弹尽粮绝,冒险抢夺我的补给。我承认,你们的勇气值得嘉奖。所以,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厚礼’。”
他顿了顿,扩音喇叭里传来他轻微的笑声。
“你们现在,是山洞里的困兽。你们有五百发子弹,却不敢开一枪,因为你们一开枪,我的炮弹就会把你们活埋。你们有两个重伤员,他们需要药品,但你们只有等死。”
“出来受死吧,林远山。”北村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可以给你一个武士的体面,让你切腹。但如果你执迷不悟,我就把这个山洞……连同你们的尸体,一起炸上天!”
“去你妈的日本狗!”赵铁柱气得双眼通红,抓起步枪就要往外冲。
“回来!”林远山一把拉住了他。
赵铁柱回过头,却看到林远山那张因失血而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赵排长,怕吗?”
“老子……老子怕个鸟!死就死!”
“好。”林远山颤抖着,举起了他的98K步枪。他看了一眼枪栓上那根被鲜血浸染得更加鲜红的绳结。
那是白鹿的承诺。他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
“北村!”林远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口嘶吼,“你这个连武士道都丢了的懦夫!观音峡的诱饵,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现在连这个洞口都不敢靠近吗!”
山谷里安静了片刻。
扩音喇叭里传来了北村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激将法对我没用,林远山。你现在……只是一只等死的野兽。”
“是吗?”林远山猛地推开身前的岩石,在赵铁柱和小石头惊骇的目光中,将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口!
他举起了步枪。
“砰!!”
林远山开火了。
子弹没有射向北村,而是射向了三百米外,那个正在调整掷弹筒的日军炮手!
那名炮手应声倒地。
“八嘎!!”北村的怒吼传来,“还击!!”
“哒哒哒哒!!” “通!通!”
一瞬间,机枪的火舌和掷弹筒的炮弹,如暴雨般向着洞口倾泻而来。
林远山在开枪的瞬间就被赵铁柱死命地拖了回来。碎石和弹片贴着他的头皮飞进洞穴,打在岩壁上火星四溅。
“你疯了!!”赵铁柱吼道,“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林远山靠在岩壁上,腹部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他大口喘着粗气,却在笑。
“我只是……在告诉他。”林远山看着洞外弥漫的硝烟,“我林远山,就算是困兽,也是一头会咬断猎人喉咙的困兽!”
“他有炮,他有重机枪。可他也不敢轻易冲过来。”林远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人敢进入我这三百米的射程,我这五百发子弹,就能把他的人全留下!”
北村的火力压制持续了五分钟才停下。
“林远山!”北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你很顽强。但这份顽强,毫无意义。”
“我不会进攻。我就在这里等。”
“我等你的伤口发炎,等你高烧不退。我等你的爆破手在痛苦中死去。我等你们……耗尽最后一滴水。”
北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扎在洞内众人的心上。
“我等你们……耗尽最后一滴水。”
这句话,比炮弹的威胁更致命。
王麻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水壶,那里面空空如也。他们所有的水,都在刚才给陈虎清洗伤口时用光了。
没有水,没有食物。两个重伤员。
这是一个死局。
“师……师父……”小石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冻硬的黑面窝头,这是他最后一点口粮,“你……你吃点……”
林远山摆了摆手,腹部的剧痛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水……水……”
昏迷中的陈虎开始说胡话,他浑身滚烫,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已经开始了。
“虎子……虎子!”赵铁柱拼命摇晃他,但陈虎只是无意识地呻吟着。
赵铁柱一拳砸在地上,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红了。
“林子,我们得冲出去。”赵铁柱的声音嘶哑,“这么耗下去,虎子撑不过今晚。你也会死于感染。与其在这儿憋屈死,不如冲出去,拉几个垫背的!”
“冲?”王麻子惨笑一声,“怎么冲?洞口三百米,一马平川。鬼子的重机枪在那儿架着,咱们跑得再快,有子弹快吗?这洞口就是鬼门关。”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陈虎高烧的呓语,和林远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林远山靠在岩壁上,失血和剧痛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台山,回到了父亲教他打猎的那个雪天。
“远山,记住。一个好猎人,不是看他打中了多少猎物。是看他……在自己变成猎物的时候,能不能活下来。”
“狼被夹子夹住,会咬断自己的腿。人被困住,就得比狼更狠。”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那双几乎要涣散的眸子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芒。
“不。我们不冲。”他低声说道。
“那等死吗?!”赵铁柱吼道。
“不。”林远山看向王麻子,“麻子,你是‘鬼手’。你……能在这石头里,给咱们变出一条路来吗?”
王麻子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环顾这个狭窄的山洞,走到最深处,用匕首使劲地敲打着岩壁。
“咚……咚咚……”
岩壁发出沉闷的声音。
“林哥……这……这是实心的花岗岩!别说我这把匕首,你就是把虎子那最后一箱炸药拿来,也别想……”
王麻子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和林远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
“炸药……”王麻子喃喃道。
“虎子……虎子那儿……还有吗?”林远山艰难地问。
赵铁柱反应过来,立刻冲过去翻检陈虎那个破烂的背包。
陈虎是爆破手,他的背包就是他的命。
赵铁柱从一堆破布和零件里,掏出了三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一看,是三块标准的一磅装tNt炸药块,还有几根雷-管和导火索。这是陈虎压箱底的宝贝,是他们准备用来炸炮楼的。
“有!还真有!”赵铁柱的声音都在发颤。
“够吗?”林远山问王麻子。
王麻子走到山洞深处,仔细地敲打着,侧耳倾听。
“这面墙,朝着北面。北面是……是断崖。”王麻子在地图上比划着,“这岩壁,听声音,最薄的地方……也他娘的得有两米厚。”
“三磅tNt,炸开两米的花岗岩?”陈虎在昏迷中似乎也听到了“炸药”两个字,居然奇迹般地睁开了一条眼缝,虚弱地骂道,“王麻子……你他娘的……想给咱们……挠痒痒吗?”
“虎子!你醒了!”小石头大喜。
“吵……吵死了……”陈虎的嘴唇干裂得流血,“三磅……不够。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林远山急问。
“聚……聚能……”陈虎的声音断断续续,“把炸药……摆成空心锥形……让爆炸……集中成……一条线……才有可能……钻透……”
这是当时最先进的爆破理论,陈虎也只是从苏联专家那儿听过一耳朵。
“我来!”王麻子立刻开始布置炸药,他虽然是“鬼手”,但爆破也是他的必修课。
“不行。”林远山制止了他,“北村的耳朵比狗还灵。我们在洞里钻眼放炮,他听不见吗?我们导火索一点,烟冒出去,他不就知道我们要从后面跑了?”
“那怎么办?!”
林远山看了一眼洞口。外面,北村的士兵已经开始埋锅造饭,袅袅炊烟升起,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长期围困。
“他要等。”林远山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他转向赵铁柱:“赵排长。” “在!” “你和麻子,开始挖。用匕首,用手,用刺刀,挖一个能放下炸药的洞。不要快,要慢,要轻。北村在等我们绝望,我们就装作绝望。” 他转向小石头:“小子,你枪法现在比你赵排长准。” 小石头挺起胸膛。 “从现在起,你和我,轮流警戒。北村不是要耗吗?我们就跟他耗。他的人,只要敢在三百米内露头上厕所,你就给我一枪!” “是!”小石头热血上涌。
“我们有五百发子*弹。”林远山的声音冰冷而坚定,“我们有三个伤员。我们没有水,没有食物。”
“但是,”他抓起一把刚缴获的毛瑟子弹,黄澄澄的子弹从他指缝间滑落,“我们可以用这些子弹,跟北村换水,换时间。”
“他要等我们渴死。” “我们就打得他不敢生火烧水!” “他要等我们饿死。” “我们就打得他运粮队不敢靠近!” “他要等虎子病死。” “我们就必须在这山洞里,给他挖出一条生路!”
林远山腹部的伤口在剧烈地疼痛,但他的意志却在燃烧。
洞外,北村正雄举着望远镜,悠闲地喝着热咖啡。他看到洞口一片死寂,满意地笑了。
“林桑,你的血,快流干了吧?”
他不知道,就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一把匕首,正无声地、一寸一寸地凿向坚硬的花岗岩。
这场“困兽之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