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九月。
“黑山口”伏击战后的安全洞穴。
陈虎和王麻子清点战利品(药品和弹药)的、压抑的喜悦,在白鹿那声惊恐的“它在流血”中,戛然而止。
洞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流血?”陈虎第一个冲了过来,他那只独眼(注:此处应为陈虎,非独眼)瞪得像铜铃,“他妈的,林远山,你又哪儿挂彩了?!”
林远山没有回答。
他只是……僵在了原地。
他那只用来瞄准的、无所不能的“狼眼”……右眼,此刻,一片模糊。
他看不清陈虎的脸。
他只能感觉到,白鹿那双冰凉的、颤抖的手,正捧着他的脸。而那盏马灯的光,正刺得他……眼睛生疼。
“……皮外伤。”他试图偏过头,躲开那光。
“别动!”
白鹿的声音,不再是ch 40的温柔,也不再是ch 46的刚烈。
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医生的严厉。
她没有去管林远山额头那道还在渗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的手,强行掰开了林远山的右眼眼皮。
马灯的光,凑了上去。
“……天啊……”
小石头和王麻子,也凑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
林远山那颗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一片猩红。
细密的血丝,从瞳孔的边缘,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将整个眼白,都染成了一种……可怕的、混合着暗紫色的“血色”。
“……你……”白鹿的声音在发抖,她松开了手,仿佛被烫到了一样,后退了半步。
“……这不是……新伤。”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什么意思?!”陈虎急了,“什么他妈的不是新伤?!这不是刚磕的吗?!”
“磕?”白鹿猛地回头,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对陈虎……露出了“愤怒”。
“你以为这是磕的?!这是‘眼底出血’(Retinal hemorrhage)!是在极端的‘光明’(照明弹)和‘黑暗’(夜视)中……强行切换!是……是用眼过度!是……把眼睛……用‘废’了!”
“……”
“林远山!”白鹿猛地转向他,她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你……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没有。”林远山低着头,试图擦去眼中的血雾。
“你还在撒谎!”白鹿冲上前,再次,强行捧起了他的脸,她的手指,指向了他那充血的瞳孔深处。
“……那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
她用指尖,点着那个……只有在马灯光芒的直射下,才能勉强看清的……
……一道……如同“月牙”般的、陈旧的、灰白色的……
“……疤痕!”
“你这只眼睛……”
白鹿的声音,因为这个可怕的发现,而变得尖利。
“……在你……在我给你看冻伤之前!在‘秋收保卫战’之前!在……在‘雁门关’之前!”
“……在你……加入八路军之前!”
“……它……它就他娘的……已经……伤过了!!!”
“轰——!”
这句话,如同陈虎的炸药包,在陈虎、王麻子、小石头三个人的脑子里,同时炸响了!
“……啥?”
陈虎那张黑熊般的脸,血色褪尽。
“……白鹿……你……你说啥?”王麻子那双“鬼手”眼睛,也睁开了,“他……他的眼睛……早……早就伤了?”
“……教官?”小石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远山。
那个……能在八百米外,打中军帽的“神”。
那个……能在风雪天,打中野猪的“神”。
他用来……瞄准的……“神之眼”。
是……一只……“坏”的眼睛?!
“……”
林远山,这个在“北村”面前都没有低头的男人,在这一刻,被白鹿……揭开了他……最深的、最不 堪的“秘密”。
他缓缓地,闭上了那只充血的、剧痛的右眼。
“……是。”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块砂纸。
“……十五岁。”
他缓缓地,开口了。
“那年,还没旱灾。我爹……带我,去‘黑风口’,猎……一头‘熊瞎子’。”
“……我们……碰上了土匪。”
“不是一个。是……一窝。二十多号人。他们……也看上了那头熊。”
“……他们不讲规矩。他们……开了枪。”
林远山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右眼。
“……我爹,为了掩护我,被打中了腿。”
“我,”林远山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神枪手’,为了救我爹,端着我那支破猎枪,冲了出去。”
“……我打中了三个。”
“……也被……第四个……”
“……用‘鸟铳’(火药枪)……”
“……打中了……脸。”
“……”
“……二十多颗铁砂。”
“……大部分,都嵌在了额头上。只有一颗……”
林远山的手指,点在了自己那只充血的右眼眼角。
“……从这儿,钻了进去。”
“……”
“……我爹,背着我,爬了三天三夜,才爬回村子。”
“……命,保住了。”
林远山,缓缓地,睁开了那只……“血眼”。
“……但这只眼睛,”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也‘瞎’了……三成。”
“……光线一暗。一下雨。一起雾……”
“……它,”林远山笑了,“……就跟我那条伤腿一样……不听使唤。”
“它……就是个‘废物’。”
“……”
洞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虎,这个暴躁的汉子,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麻子,低下了头,默默地,开始……擦拭他那面“化妆镜”。
小石头……在哭。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教官”,总是在开枪前……
……闭上眼睛。
因为……
他不是在“听风”。
他是在……“看”!
他是在用他那只……完好的“左眼”,去记忆目标的位置!
然后,再用那只……半瞎的“右眼”,去……“套”那个该死的瞄准镜!
他……他这几个月……
他打“狼牙口”,他打“黑山口”……
他……他他娘的……
……是……是“半个瞎子”?!
“……你……”
白鹿,这个揭开了“秘密”的姑娘,此刻,却成了……最痛苦的那一个。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她想起了,在“黄风口”(ch 19),林远山那惊世骇俗的三枪。
她想起了,在“黄土岭”(ch 34),他那八百米夜射的“神迹”。
她想起了,在“秋收”(ch 39),他那二十秒内,连开五枪的“疯狂”。
她以为,那是“天赋”。
她现在才知道……
那他娘的……
……是“玩命”!
“……你……你这个……混蛋……”
白鹿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没有去打他。
她只是……用那双颤抖的、冰凉的、沾着他额头鲜血的手,轻轻地……轻轻地……
……捧住了他那张……写满了“旧伤”和“新疤”的脸。
“……疼……疼吗?”她的声音,碎了。
“……早就不疼了。”林远山说。
“……骗子。”
“……还行。”林远山,这个铁打的汉子,在这一刻,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缓缓地,拉开了她的手。
他指了指自己那只……完好的“左眼”。
“……没事儿。”
他试图,像一个猎人那样,露出一个“ pragmatism ”(实用)的微笑。
“……这不……还有一只吗?”
“……”
白鹿,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冲出了洞穴。
她蹲在冰冷的、漆黑的、浸透了战友鲜血的泥地上……
……放声大哭。
“……都他娘的……别看了!”
陈虎,第一个从那巨大的、近乎“荒谬”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他那双牛眼,红得像兔子。
“……王麻子!警戒!”
“……小石头!烧水!”
“……他娘的……一个个……都等死吗?!”
洞穴里,重新……恢复了“秩序”。
林远山,独自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许久。
白鹿,从洞外走了进来。
她的脸,已经擦干了。
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脆弱”,只剩下……“医生”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她走到林远山面前。
“……你。”
“在。”
“你的右眼,”白鹿一字一顿,“眼底血管破裂,伴有旧伤……并发……‘视网膜剥离’(Retinal detachment)的……前期征兆。”
“……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白鹿打断了他,“从今天起。”
“……黄昏、黎明、阴雨天、大雾天……还有……任何……任何需要‘照明弹’的……夜间任务……”
“……我,”白鹿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白鹿,作为‘风语小队’的随队军医……”
“……‘禁止’你……”
“……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