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
对于古刹里的游击队来说,这三天,是自打日本人进了山西以来,最漫长、最煎熬的七十二个小时。
后院的禅房里,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几乎凝成了实质。
赵铁柱醒着。
他躺在门板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上那只结网的蜘蛛。他的左腿被高高吊起,裹着厚厚的绷带,但那只是“看起来”还像一条腿。
白鹿刚给他换完药,端着一盆血水站起身,疲惫地揉了揉发酸的后颈。
“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
“没感觉。”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平静,“膝盖下面……没知觉了。像……像隔着一层棉花。”
白鹿的眼圈红了,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呵……”赵铁柱忽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一个侦察兵,没了一条腿……白鹿,你他娘的……还不如省点吗啡。老子现在……就是个废人。”
“你不是废人!”
一个压抑的声音从禅房的角落传来。
林远山正坐在阴影里。他面前,是那支被拆解开的毛瑟步枪。他正用一块油布,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擦拭着那具受损的蔡司瞄准镜。
镜身上那道狰t狞的划痕,像是在嘲笑他。
“我欠你一条腿。”林远山头也不抬地说。
“你他娘的欠我一条命!”赵铁柱猛地转头,冲他低吼,“老子是侦察班班长!老子是你的观察手!老子是为了保护你那颗金贵的子弹!这是老子的‘活儿’!”
“……”
“可你呢?”赵铁柱剧烈地喘息着,“你为了一个废人,放弃了你的枪,差点把咱俩都搭进去!你他娘的……才是个废物!”
林远山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陈光教官说得对……”赵铁柱自嘲地闭上了眼,“狙击手……不需要感情。你有人性……你活不长……”
“砰!”
禅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
陈虎提着一把大刀,满眼血丝地冲了进来,他那张黑熊般的脸上写满了焦躁。
“第三天!日落了!”
他冲到老魏面前(老魏正在给伤员分发缴获的罐头)。
“队长!那狗娘养的王麻子,没回来!他卖了我们!”
老魏“霍”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这三天,全队都处于一级战备。战士们和衣而睡,在古刹周围挖了临时的散兵坑。陈虎更是带人在通往后山唯一的石桥上,埋了足足二十公斤的炸药。
“那个‘鬼手’,就是个‘内鬼’!”陈虎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老魏脸上,“他把咱们的底细摸清了,回去领赏了!队长!鬼子的大部队,今晚准到!再不撤,咱们都得折在这儿!”
“再等……”老魏看了一眼天色。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道血红的边,即将沉入西山。
“等个屁!”陈虎吼道,“老子现在就去把桥炸了!林远山!你他娘的还擦!拿上你的枪,滚到墙头上去!准备接客了!”
林远山默默地站起身,开始组装他的毛瑟。
“……等等。”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板上传来。
是赵铁柱。
“队长……”赵铁柱挣扎着,“王麻子……他……他不是奸细……”
“铁柱?”老魏一愣。
“他……他看我的眼神……”赵铁柱喘着粗气,“那不是……不是汉奸的眼神……那是……同类的眼神……他也是……家破人亡的……”
“放屁!”陈虎不屑道,“他那是‘演’!是‘戏法’!”
“他会回来的……”赵铁柱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是……在等天黑……”
“天黑了!全黑了!”陈虎指着窗外。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了。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布,瞬间笼罩了五台山。
“操!老子不等了!炸桥!”陈虎提着刀就要往外冲。
“队长。”
林远山忽然开口。他已经组装好了步枪,那具蔡司瞄准镜在昏暗的油灯下,闪过一丝幽光。
“我去山门。”
“你去做什么?”
“他回来了,我去接他。”林远山说。
“他要是没回来呢?!”
“那我,就用这支枪,为全队……断后。”
林远山背起毛瑟(剩余5发子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禅房。
山门,死一般的寂静。
陈虎和老魏最终还是跟了上来。十几名战士紧张地趴在残破的院墙后,枪口对准了山门外那条唯一的、漆黑的山路。
“他妈的……他妈的……”陈虎焦躁地来回踱步,手里的拉火索攥出了汗。
林远山独自一人,站在山门的最前方。他没有找掩体,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石像。
他没有架起毛瑟。
他在“听”。
风声、虫鸣、树叶的沙沙声……
什么都没有。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不等了!”陈虎终于崩溃了,“他把鬼子引来了!炸……”
“嘘。”
林远山猛地抬起了手。
“你他娘的又……”
“闭嘴。”林远山的声音冰冷,“你听。”
陈虎愣住了。他侧耳倾听。
风里,传来了一阵……
……“咯吱……咯吱……”
极其轻微的、车轮碾压石子的声音。
是从山门外传来的!
“敌袭!”陈虎猛地卧倒,就要拉动引信!
“别动!”林远山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不是鬼子。”
“你怎么知道?!”
“鬼子的摩托和卡车,不是这个动静。”林远山死死地盯着黑暗,“这声音……是一辆独轮木板车。”
“独轮车?”老魏也懵了。
“他来了。”
林远山缓缓举起了毛瑟,但枪口是朝下的。
“咯吱……咯吱……”
声音越来越近。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黑影,推着一辆堆满了东西的、破烂的独轮车,晃晃悠悠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正是王麻子。
他甚至没有穿那件日军大衣,而是换上了一身……更破烂的伪军军服。
“他妈的……”陈虎目瞪口呆,手里的拉火索都忘了松。
王麻子推着车,径直走到了山门前。他无视了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只是不满地看了一眼林远山。
“我说小哥,你怎么也不出来接我一下?这车……他娘的真重。”
老魏第一个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王麻子的衣领:“你……你……”
“我怎么了?”王麻子一脸无辜,“我这不回来了吗?还给你们带了‘土特产’。”
他掀开了车上盖着的油布。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车上,堆满了东西。两箱黄澄澄的三八式子弹、一箱牛肉罐头、十几双崭新的军靴……
而在最上面,还放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这是……”
“鬼子的调动计划,还有孟县据点的火力布置图。”王麻子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扔给了老魏,“都在这儿。鬼子定在明早六点,一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小队,外加一个掷弹筒分队,来‘扫荡’你们这座破庙。”
老魏颤抖着手打开了地图,火把凑了上去。
是真的!上面盖着日军旅团的鲜红大印!
“你……你……”陈虎结结巴巴地指着那辆车,“这些……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哦,这个啊。”王麻子拍了拍那口血淋淋的包裹,“我杀了那个军需官。这些,都是从他仓库里‘借’的。”
“你杀了军需官?!”
“他太啰嗦了。”王麻子耸耸肩,“我穿着这身皮(伪军军服),假装去领夜间巡逻队的补给。他非要我出示什么‘第三联队’的特别手令……我哪有那玩意儿?”
“所以,我就‘变’了个戏法。”
王麻子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他说,我有个宝贝,藏在麻袋里,要献给旅团长。他一低头……我就用绳子勒死了他。”
“然后,我就用这辆车,把他(尸体)和这些东西,一起拉了出来。”王麻子拍了拍那个血包,“门卫还以为我是去扔垃圾的,连查都没查。”
所有人,都用看“鬼”的眼神看着王麻S子。
这个人……在戒备森严的日军据点里,杀了军需官,抢了仓库,然后推着尸体和一车军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你不是说……三天吗?”林远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哦,你说这个啊。”王麻子打了个哈欠,“这活儿,我第一天晚上就干完了。”
“那你这两天……”
“我推着这车宝贝,在山里绕了两天。”王麻子理所当然地说,“我得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鬼子的暗哨,有没有……你们的仇家。我总得确认,这地方是‘干净’的,我才能回来啊。”
“……”
这个“鬼手”王麻子,他不仅完成了任务,他还……反向侦察了所有人。
“对了。”王麻子仿佛刚想起来,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本薄薄的、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扔给了老魏。
“杀那个军需官的时候,这玩意儿从他内兜里掉出来的。我看上面画着‘瞄准镜’的图,估计……是这位小哥(林远山)用得上的东西。”
老魏接过册子,上面的日文他一个也不认识。
“白鹿!”他喊道。
白鹿(她一直担心地跟在后面)快步上前,接过册子,借着火光,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白鹿?怎么了?”
“这……这不是普通的册子……”白鹿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日本陆军下发的,狙击手……训练手册。”
“什么?!”林远山和老魏同时失声。
“上面……”白鹿颤抖着翻到某一页,“上面详细记录了……如何……如何反制游击队的冷枪战术……”
“还有……这里……”
她指着一行加粗的日文标题。
“‘华北方面军,特种射手清剿计划’……代号……”
“‘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