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四月。春寒料峭。
夜色如墨,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残雪,抽打在人的脸上。
正太铁路,是连接山西(太原)与河北(石家庄)的大动脉。日军的军火、粮食、兵员,都依赖这条钢铁血脉,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山西腹地。
今晚,八路军独立团的任务,就是斩断这条血脉。
“都听好了!”
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老魏压低了声音,对面前四十多名精干的战士做最后的部署。
“一组、二组,跟我去前面那个‘拐弯肚’,那里是爆破点!三组,警戒!林远山、赵铁柱!”
“到!”
“你们两个,”老魏的目光在黑暗中,落在了这个奇怪的二人组身上,“你们的任务,比我还重。”
他指着东南方一处模糊的山脊:“看到那片山了吗?你们是‘门神’。炸药一响,鬼子在‘芹泉’据点的巡逻队和工兵,一刻钟内准到。你们的活儿,就是把这群‘奔丧’的狗杂种,死死地按在那儿!不准他们靠近爆破点一步!能做到吗?”
林远山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背上那支用油布包裹的毛瑟枪。
赵铁柱则砸了砸胸口:“放心吧队长,有我赵铁柱在,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去!”
“好!行动!”
林远山和赵铁柱脱离了大部队,像两只狸猫,消失在侧翼的黑暗中。
他们的任务,是典型的“狙击小组作战”——阵地阻滞。
“这边。”林远山一瘸一拐,但速度极快,他指向左前方约七百米处的一片巨岩。
“那儿?‘鹰嘴岩’?”赵铁柱立刻跟了上去。
“视野好。”林远山言简意赅,“七百米,能俯瞰整个铁路拐弯。而且,植被茂密,易于伪装。”
这是他三个月狙击训练的本能,也是他猎人经验的选择。那是一个完美的“巢穴”。
“不行。”
赵铁柱一口否决。
林远山猛地停下,转身,在黑暗中盯着他。这是他们搭档以来,第一次出现分歧。
“为什么?”
“你他娘的还问我为什么?!”赵铁柱的声音压得比风声还低,“你那套是陈光教官教的,没错!可这是五台山,是老子的地盘!”
他一把将林远山拽到一块石头后面。
“你看看你选的那个‘鹰嘴岩’!”赵铁柱指着那片黑影,“方圆一里地,就那一个点,能舒舒服服地打枪!你当鬼子是瞎子吗?!”
林远山的心一沉。
“那叫‘致命陷阱’!”赵铁柱的声音如同淬火,“鬼子被咱们炸了多少次铁路了?他们比你还熟这片地!他们据点的机枪手、掷弹筒手,甚至他娘的迫击炮手,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炮口对准‘鹰嘴岩’这种地方,标好射击诸元!”
“你敢在那儿开第一枪,”赵铁柱冷笑,“十秒钟之内,鬼子的炮弹就能把你连人带你那宝贝镜子,一起炸回你娘胎里去!”
林dS山没有反驳。
赵铁柱说得对。陈光教的是“科学”,而赵铁柱教的,是“生存”。
“那去哪?”林远山问。
赵铁柱指了指他们右下方,一片毫不起眼的、光秃秃的土坡。那上面甚至没有几棵树,只有一片被山火烧过的焦黑灌木。
“那儿?”林远山皱眉,“距离五百米,而且……毫无遮蔽。”
“就是要毫无遮蔽!”赵铁柱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那地方,连狗拉屎都嫌磕p股。鬼子就算用望远镜看一万遍,也绝不会想到,有两个活人会趴在那儿。”
“我们不需要‘伪装’。”赵铁柱拍了拍林远山,“我们只需要在鬼子反应过来之前,干完活,换地方。”
“走!”
凌晨四点。
林远山和赵铁柱趴在那片焦黑的、带着泥腥味的土坡上。
冰冷的雨水已经浸透了他们的棉衣,泥浆粘满了全身。林远山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他趴得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赵铁柱在他右侧半米处,举着缴获的望远镜,同样一动不动。
他们就像两尊被遗弃在荒野里的泥塑。
林远山架好了毛瑟步枪。蔡司六倍镜的视野里,五百米外的铁路拐弯处,一片死寂。
“目标优先级。”赵铁柱的声音从泥水里传来,模糊不清。
“军官,通讯兵,机枪手。”林远山回答。这是陈光教的。
“错。”赵铁柱骂了一句,“在这儿,得改改。”
“先打军官,这没错。但第二个,”赵铁柱说,“要打工兵!鬼子是来修铁路的,不是来跟咱们拼命的!你把那个背着工具箱、指挥修路的工兵曹长干掉,比打死一个通讯兵管用!”
林远山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受教。”
“第三个,才是机枪手。第四个……”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打断了赵铁柱的“教学”。
大地在颤抖!
林远山在瞄准镜中看得清清楚楚,一百多米长的铁轨,连同下面的枕木,被三团冲天的火光猛地掀了起来,像麻花一样扭曲着飞向半空!
“漂亮!”赵铁柱兴奋地砸了一下泥地。
“老魏他们撤了!”林远山在镜中看到,几条黑影迅速消失在了山谷的另一侧。
“好了。”赵铁柱重新举起望远镜,声音变得冰冷,“轮到咱们‘上工’了。鬼子……该来了。”
雨,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呜——呜——”
刺耳的汽笛声,从“芹泉”据点的方向传来。
一辆日军的装甲巡逻车,顶着探照灯,最先抵达了爆破点。
紧接着,两辆卡车开了过来,车上跳下来至少四十名日军,一半是工兵,一半是荷枪实弹的护卫。
“来了。”赵铁柱低语。
林远山的准星,已经套住了一个从巡逻车上跳下来的、挎着指挥刀的日军军官。
“目标,中尉。距离,五百二十米。”赵铁柱报出了数据。
“风,停了。湿度大。”林远山的手指搭上了冰冷的扳机,他转动着蔡司瞄准镜上的“距离修正标尺”,将其拨到了“5”和“6”的中间。
弹道下坠……2.1米。
“他妈的……”赵铁柱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楚,那群日军刚下车,就熟练地在“鹰嘴岩”(林远山最先选的那个点)方向,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和一门掷弹筒!
“看见没?兔崽子。”赵铁柱低声骂道,“你要是趴在那儿,现在已经成筛子了。”
林远山没有说话。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中尉。
“目标停了。在下令。”赵铁柱说。
“ clear。”(陈光教的术语,意为‘可以射击’)
林远山缓缓吐气。
“砰!”
毛瑟步枪的枪声,在清晨的峡谷中,沉闷地炸响。
(剩余8发子弹)
五百二十米外,那个刚刚拔出指挥刀的中尉,身体猛地一僵,钢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干得漂亮!”
“敌袭!狙击手!”
“鹰嘴岩!鹰嘴岩方向!开火!”
“哒哒哒哒哒——!”
那挺歪把子机枪,立刻朝着七百米外的“鹰嘴岩”方向,开始了疯狂的扫射。
但他们打的,是空气。
“下一个。”林远山已经拉动了枪栓,瞄准镜开始在混乱的人群中搜索。
“工兵曹长!那个背着工具箱的胖子!”赵铁柱吼道。
“看到了。”
“砰!”
(剩余7发子弹)
那个工兵曹长应声而倒。
“机枪手!”
“砰!”
(剩余6发子弹)
“鹰嘴岩”方向的机枪手,被这发来自侧翼的子弹打穿了脖子。
三发子弹,不到三十秒。
日军的指挥链和维修主力,瞬间瘫痪。剩下的士兵群龙无首,全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成功了!”赵铁柱兴奋地一拍大腿,“老魏他们安全了!撤……
“呜——”
赵铁柱的话音未落,一声极其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从天而降!
“不好!”林远山瞳孔骤缩,“是迫击炮!他们发现我们了!”
日军的反应太快了!他们在发现“鹰嘴岩”是假目标后,立刻通过林远山这边的枪口火焰,判断出了大致方位!
这根本不是据点的掷弹筒,这是后方炮兵阵地的……曲射火力覆盖!
“撤!”赵铁柱也反应了过来。
“轰——!!!”
第一发炮弹,落在了他们侧后方五十米处!
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滚烫的弹片和泥土暴雨般砸了下来。
“快!按b计划撤退!”赵铁柱大吼,拉着林远山就要往土坡下滚。
“呜——”
第二声尖啸!
更近了!
林远山猛地抬头,他那受过训练的耳朵,清晰地“听”到了这发炮弹的轨迹!
“趴下!”
林远山没有逃跑,反而怒吼一声,猛地扑了回去!
他扑的不是赵铁柱,他扑的是那支架在泥地上的……毛瑟步枪!
那具蔡司瞄准镜!陈光的宝贝!摔一次就全完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将整支步枪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轰隆——!!!”
炮弹,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皮,落在了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地动山摇!
林远山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耳朵里一片蜂鸣。
但他没感觉到疼痛。
他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猛地溅满了他的后颈。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背上。
是赵铁柱。
在炮弹落下的前一秒,这个满嘴粗话的老兵,没有选择卧倒,而是像林远山扑向步枪一样,猛地扑向了林远山。
他用自己那宽厚的后背,替林远山和他那支金贵的“宝贝”,挡住了所有从侧面袭来的弹片和碎石。
“呃……”
赵铁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赵……赵铁柱?!”林远山疯了,他想翻身。
“别……别动……老子的腿……”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带着剧痛,“妈的……好像……断了……”
“呜——”
第三发炮弹的呼啸声,再次传来!
“快……快走!别管我!带着枪……走!”赵铁柱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