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三月,惊蛰。
晋察冀军分区,特训队简报室。
林远山、王柱(来自717团的机枪手)、李全(来自骑兵营的侦察兵)、刘闯(来自2分区的神枪手)。
三十人,最终只剩下了他们四个。
毕业,没有仪式,没有欢呼,更没有勋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烟草、枪油和死亡的压抑气息。张小山的床铺,已经空了半个月,但那块血迹斑斑的笔记本,还摆在陈光的桌上,像一个无声的墓碑。
“你们,”陈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是幸存者。”
他没有说“毕业生”。
“二十五个人被淘汰。一个人,阵亡。”陈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四张麻木的脸,“张小山的死,是给你们所有人上的最后一课——理论,在恐惧面前一文不值。而你们的命,在战场上,也只有一次。”
“你们的训练结束了。”
陈光走到墙边,那里立着四个蒙着油布的长条物。
“你们不再是学徒。从今天起,你们有一个新的番号——‘特等射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汇:“或者,用一个更准确的词——‘狙击手’。”
他猛地揭开了第一块油布。
一支修长的、通体黝黑的步枪,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八式步枪。”陈光的声音不带感情,“你们最熟悉的敌人,但你们并不了解它。”
他拿起那支枪。这支枪和普通的“三八大盖”不同,它的机匣上方,多了一个m基座,上面架着一具小巧的、涂着黑漆的四倍瞄准镜。
“缴获的?”王柱忍不住低声问。
“不。”陈光摇头,“这是我们兵工厂最新的杰作——仿制的。我们没有日本人的光学技术,但我们有苏联同志支援的图纸。这具瞄准镜,结构很简单,只有四倍,但它能用。”
“陈教官,”李全皱眉,“三八大盖?这枪……劲儿太小了。”
在场的老兵都点头。他们更喜欢汉阳造的“大威力”,打在人身上是个大窟窿。三八式的6.5mm子弹,经常是“穿个透明窟窿”,敌人中枪了还能继续冲锋。
“劲儿小?”陈光冷笑,“这是你们的第二个误区。你们要的是一枪打死人,而狙击手要的是什么?”
他看向林远山。
林远山沉默片刻,回答:“一枪,打废一个‘目标’。”
“对。”陈光赞许地点头,“6.5mm子弹,初速高,弹道平直,精度冠绝东亚。它‘劲儿小’,是因为它太‘稳’,m命中目标后不m翻滚。但这对狙击手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他重重地敲着黑板。
“第一,精度!它的后坐力极小,你们可以在开枪后,瞬间恢复瞄准,观察弹着点,甚至进行第二次补射!”
“第二,隐蔽!”这是林远山从未想过的领域,“6.5mm弹药,装药量少,使用的是无烟火药。它的枪声清脆,枪口火焰极小!在五百米外,敌人甚至分不清枪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而你们的汉阳造,”他鄙夷地说,“一开枪,那团黑烟,就像是在告诉鬼子的机枪手——‘我在这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补给!”
陈光抓起一把黄澄澄的6.5mm子弹:“这东西,我们造不出来。但鬼子,会源源不断地给我们送过来!你们打出去的每一发子弹,都能从敌人的尸体上加倍找回来!”
“精度、隐蔽、补给。”陈光总结道,“这,就是你们未来的制式武器。用敌人的枪,打敌人的子弹,杀敌人的指挥官!”
他将三支改装过的“三八式狙击步枪”,分别交给了王柱、李全和刘闯。
“去,熟悉你们的‘新战友’。”
三个人立正,敬礼,接过了枪。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这套“科学”武器的敬畏和兴奋。
最后,陈光看向了林远山。
校场上,只剩下了林远山和陈光。
“你的呢?”陈光问,“那支汉阳造,你已经扔了。这支三八式,你不领吗?”
林远山没有动。
“报告教官。”他立正,声音嘶哑,“我……我想用我自己的枪。”
他拍了拍背上那支刻着“小雪,等我”的德国毛瑟。
陈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刀。
“理由。”
“它准。”
“它用的是7.92mm尖头弹。它的弹道更平直,存能m更高,杀伤力比6.5mm大三倍。八百米外,它能打穿鬼子的钢盔。而三八式,只能给钢盔挠痒。”
“你还剩几发子弹?”陈光直指核心。
“九发。”林远山没有隐瞒。
“九发子弹。”陈光重复了一遍,“九发子弹,打完之后呢?你用这根烧火棍,去跟鬼子拼刺刀吗?”
“报告教官!”林远山猛地抬头,“张小山死了。我浪费了三发子弹,在八百米外打空了。”
“我不能再浪费了。”
“这九发子弹,就是我的九条命。我必须让这九条命,换回九个,不,九十个鬼子的命!”
“这支枪……”他抚摸着枪托上那两个名字,“是我的家人。我了解它,我能‘听’懂它。我用它,能打中您教的‘科学’打不中的东西。”
陈光盯着他。
这个在两个月前,还桀骜不驯、满身野性的“狼”,此刻,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偏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他不再是“本能”,也不再是“科学”。
他成了一把“复仇”的m刀。
“好。”陈光许久之后,吐出了一个字。
他没有把标准的三八式给林远山。
他转身,走回简报室,从自己的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沉重的、同样用油布包裹的木盒。
“你说的对。用6.5mm的子弹,去对付鬼子未来的‘猎犬’,是挠痒。”
他打开木盒。
里面躺着的,不是一支枪。
而是一具……比林远山那支猎S枪瞄准镜,更粗、更长、更复杂的瞄准镜。
它通体漆黑,镜身上刻着一排林远山看不懂的德文。
“这是我私人的珍藏。”陈光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舍。
“德国造,卡尔·蔡司,6倍镜。它不是你那支‘猎用’瞄准镜。”
陈光拿起它:“看这里,”他指着目镜中的十字线,“这叫‘距离修正标尺’。八百米,你不用再猜,把刻度调到‘8’,它会自动帮你抬高枪口。”
“还有这里,”他指着镜筒上方的一个旋钮,“这叫‘风偏修正钮’。你‘听’到风速,换算成密位,转动它,十字线会帮你平移。”
“林远山,”陈光将这具沉重的瞄准镜,塞进了林远山的手里。
“你那支毛瑟,是顶级的‘猎枪’。但配上它,才是真正的‘狙击步枪’。”
“我把‘科学’,装在了你的‘本能’之上。”
林远山的手在颤抖。他捧着这具冰冷的、精密的仪器,仿佛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它……”
“它只有一个缺点。”陈光打断了他,“它太精贵了。摔一次,就全完了。而且,它让你的枪更重,重心更高。你所有的射击习惯,都得重练。”
“我能练。”林远山立刻回答。
“我知道你能。”陈光拿出了最后一份文件,“这是给你们四个人的毕业礼物。”
林远山接过。
“这是……”
“一份工具。”陈光淡淡地说,“我从苏联教材上翻译过来的,适用于华北地区的……‘简易弹道测距表’。还有一份,是你们未来真正的对手——日本陆军狙击手的……‘训练手册’(残本)。”
“毕业了。”陈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找老魏。你们有新任务了。”
林远山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教官,我……”他想说“谢谢”。
“别谢我。”陈光打断了他,“去杀鬼子。用这支枪,打出一百个中尉的战果。不然,你就对不起张小山,也对不起我这具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