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
林远山和张小山就像两堆被阳泉城遗忘的垃圾,蜷缩在破庙的残垣之后。
饥饿、寒冷、还有无处不在的恐惧,正一点点啃噬着张小山的意志。他那双用来画弹道图的、秀气的手,此刻冻得青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林……林哥。”张小山的声音牙齿打颤,他从破筐里摸出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饼(他们的全部口粮),“我们……我们还要等多久?城里到处是鬼子,我们连兵营大门都摸不进去……”
“那就别进去。”
林远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正用那具六倍瞄准镜,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公里外、日军兵营的大门。
这两个月,陈光教给他的,除了“弹道学”,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猎人,可以等一头老狼三天。
狙击手,也必须等一个目标三天。
“我们在找一个‘活靶子’。”林远山低声说,“一个有价值,而且……有规律的靶子。”
张小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兵营门口,人来人往,戒备森严。
“目标太多了,”张小山很沮丧,“我……我分不清谁是中尉。”
“分得清。”林远山缓缓地说,“看他们的皮靴,看他们的指挥刀,看别人对他们敬礼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小山的手脚已经冻僵,林远山却依旧像一块岩石。
第二天,黄昏。
“他来了。”林远山的声音突然响起。
张小山一个激灵,赶紧举起望远镜。
一辆黑色的边三轮摩托车(侉子),“突突突”地从兵营里开了出来。车上坐着一个微胖的日本军官,戴着防风镜,腰间的指挥刀装饰华丽。
他在兵营门口停下,哨兵向他立正敬礼。他似乎很不耐烦,一脚踹翻了路边一个卖红薯的小贩的摊子,用马鞭抽打了那个小贩几下,才在卫兵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陆军中尉。”张小山看清了他领章上的“一道杠两颗星”,“他要去哪?”
“去‘福仙楼’。”林远山放下了镜筒。
“福仙楼”是阳泉城里最高档的酒楼,现在只招待日本人和高级汉奸。
“你怎么知道?”
“他连续两天,都是这个时辰出来,去同一个方向。而且……”林远山指了指那军官身后,“你看,兵营的粮仓主管,刚才出来,对他鞠躬了九十度。”
“他是……军需官?”
“对。负责‘粮食征集’的中尉。”林远山的声音冷了下来,“一个管着全城百姓口粮的‘肥差’。少佐(营级)我们打不到,这个中尉,够我们‘及格’了。”
目标锁定。
现在,是选择狙击点。
“兵营门口,三百米内,全是开阔地。”张小山开始分析地图,“我们如果在民房射击,一开枪就会被机枪堵死,根本跑不掉。”
“所以我们不去民房。”
林远山抬头,望向他们斜后方,那座在晚霞中矗立的、阴森的建筑。
阳泉城的老钟楼。
“那里?”张小山一愣,“钟楼离兵营大门……我测过,直线距离超过七百米!”
“七百米,很好。”
“可……可教官说,八百米逆风……”张小山想起了林远山那次惨败。
“这里是七百米,顺风。而且,”林远山指了指天空,“我们有帮手。”
张小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即将落山的太阳。
“太阳?”
“对,太阳。”林远山眼中闪过一丝猎人特有的狡黠,“明天下午五点半,我们去钟楼。那个时候,太阳会在我们背后。鬼子要想朝我们这边看,他就得直视太阳。”
战术变量:逆光狙击。
利用太阳的直射光芒,作为天然的“闪光弹”,干扰敌人视线,并完美隐藏自己瞄准镜可能产生的反光。
第三天。黄昏,五点十五分。
阳泉钟楼的顶层,积满了厚厚的鸽子粪和灰尘。
林远山和张小山躲在巨大的铜钟阴影下。林远山已经将那支德国毛瑟步枪组装完毕。
他趴在一个狭窄的、布满雕花的了望窗口。窗口很小,刚好够伸出一根枪管。
他调整着瞄准镜的焦距。
七百米外,日军兵营大门口。一切清晰可见。
夕阳的余晖,正像一堵金色的墙,从林远山的身后(西面)“压”了过去,将兵营(东面)完全笼罩。
任何一个哨兵,如果试图抬头看向钟楼,都会被这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林哥,我……我有点喘不上气。”张小山躲在他身后,声音发抖。
“那就数数。”林远山头也不回,声音冰冷。
“数什么?”
“数你心跳。数到三百,目标就该出来了。”
林远山进入了绝对的专注。
七百米。
他想起了陈光的公式。
7.92mm尖头弹,初速860米\/秒,在700米距离上,弹道下坠……3.1米。
风,微弱的顺风。从背后吹来,会轻微“托”起子弹。
修正值……2.9米。
这意味着,他必须瞄准目标头顶上方……将近两个人的高度?
林远山的“本能”在抗拒这个数字。这太夸张了!他打七百八十米,也只是“感觉”抬高了一点点。
但他想起了陈光那句“你的经验一文不值”。
他深吸一口气。
他选择相信“科学”。
“……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张小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出来了。”林远山低语。
那辆熟悉的边三轮摩托车,准时出现在兵营门口。
微胖的中尉戴上防风镜,正准备上车。
林远山将十字线的中心,缓缓上移。
他没有瞄准中尉。他瞄准了中尉头顶上方、兵营大门门楣上的那块牌匾。他将准星对准了牌匾上一个模糊的汉字。
“林哥……”
“闭嘴。”
林远山开始吐气。
在吐气的尽头,他预判了中尉即将上车的那个短暂的停顿。
他的手指平稳扣下。
“砰——!”
毛瑟步枪的枪声,被钟楼上“当——”的一声(五点半的报时钟响)完美地掩盖了。
子弹在空中飞行了近一秒钟。
七百米外,那个微胖的中尉,正准备一脚跨上摩托。
“噗!”
他的后心猛地炸开一团血雾。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像一袋面粉一样,软软地栽倒在地。
兵营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哨兵愣住了。
张小山也愣住了。
“走!”
林远山没有丝毫停留。他甚至没有确认战果。在开枪的瞬间,他就已经开始分解步枪!
“走!按计划撤退!”
他一把抓起还在发愣的张小山,两人冲向了钟楼的后窗。
“敌袭!敌袭!”
“狙击手!在钟楼!开火!开火!”
日军的反应极快!
“哒哒哒哒哒!”
机枪的火舌瞬间从兵营的了望塔上喷涌而出,子弹疯狂地扫射着钟楼的墙壁,打得砖石横飞!
“快!”
林远山踹开后窗,两人跳上了钟楼后方的屋顶。
这是他们预定的撤离路线——穿过三条巷子,越过两堵墙,进入贫民窟。
“跟紧我!”林远山在前面带路,在瓦片屋顶上奔跑得如同狸猫。
“砰!砰!”
下方的街道上,一队日军巡逻兵已经包抄了过来,开始朝屋顶射击!
“跳!”
林远山纵身一跃,跳过了两栋民房之间约莫三米宽的巷子。
“林哥!我……我不敢!”
张小山停在了屋檐边,看着下面漆黑的巷子,吓得腿软。
“跳!别看下面!”林远山回头怒吼。
“我……”
就在张小山犹豫的这一秒。
“砰!”
一颗子弹打在了他脚下的瓦片上。
“啊——!”
张小山一声尖叫,脚下一滑。
他没有跳过去,而是狼狈地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哗啦啦……”
他重重地砸在了一个搭建在巷子里的、卖馄饨的雨棚上,然后“咚”的一声,摔在了满是污水的石板路上。
“他妈的!”林远山瞳孔骤缩。
“在那边!抓住他!”
巷子口的日军巡逻队发现了摔倒的张小山!
张小山躺在地上,似乎摔断了腿,痛苦地呻吟着。他腰间那支分解开的汉阳造步枪,也“哐当”一声,摔在了几米外的石板上,彻底暴露了。
林远山站在对面的屋顶上。
他有两个选择。
一,自己逃走。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三分钟内消失在贫民窟。
二,回去救这个“理论天才”。
他想起了陈光的话:“你害死了你身边所有信任你的战友!”
他想起了赵铁柱那一拳:“你他娘的以为你很能耐?!”
“操!”
林远山低吼一声。他没有逃,反而从屋顶上纵身跳下,落在了张小山身边。
他落地的瞬间,就地一滚,捡起了那支汉阳造的枪管,同时拔出了藏在怀里的手枪(一把缴获的南部十四式)。
“砰!砰砰!”
他朝着巷子口的日军连开三枪,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
“还能走吗?”他冲着张小山吼道。
“腿……腿好像断了……”张小山疼得满脸是泪。
“废物!”
林远山一把将他拽起来,架在自己胳膊上,半拖半背地往巷子深处冲。
“砰!”
一颗子弹从后面追来,擦着林远山的胳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砰!”
另一颗子弹,狠狠地钻进了张小山的大腿!
“呃啊!”张小山发出一声惨叫,险些昏厥。
林远山也踉跄了一下。他知道,他们两个,可能都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