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那十五支黑洞洞的枪口,仿佛十五只凝视着死神的眼睛。
老魏伸出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和伤疤。那只手停留在林远山面前,一动不动。
林远山看了一眼那只手,又看了一眼悬崖上那些面无表情的战士。
他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弹仓已空。他又摸了摸后腰的皮囊——那支毛瑟,只剩十一发尖头弹。
他的腿在剧痛,肋骨下的伤口在秋风中阵阵发凉。
一个人,报不了仇。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孤傲。
他没有去握老魏的手。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支三八式的枪口垂下,插在了泥土里。
“我加入。”他的声音嘶哑,“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
“子弹。”林远山抬起血红的眼睛,“我要子弹。所有我打死的日本人,他们身上的子弹,都归我。”
老魏笑了。他收回手,拍了拍林远山的肩膀,力道很重,震得林远山伤口一麻。
“成交。”老魏说,“不过,你可能很快就会发现,你那宝贝疙瘩,在我们这儿用处不大。”
“赵铁柱!”老魏回头喊道,“带上新同志,还有战利品!打扫干净,一刻钟内撤离!鬼子的援兵快到了!”
那个叫赵铁柱的老兵,就是刚才用话噎他的那一个。他冷冷地看了林远山一眼,一挥手:“二班,打扫战场!三班,警戒!一班,带上他,撤!”
八路军的营地,和林远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营房,没有寨子。
那是在一片极其隐蔽的、长满了爬山虎的峭壁之下,一个被废弃多年的古刹。山门早就塌了半边,佛像也倒在地上,只剩下半张模糊的脸。
几十个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战士——有的穿着缴获的日军军服(领章已拆),有的穿着粗布短褂,更多的只是破破烂烂的农民打扮——正在寺庙的院子里忙碌着。
他们擦枪的擦枪,缝补的缝补,气氛肃杀而有序。
林远山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些目光不好奇,不热情,只有一种审视。
“这就是那个‘幽灵’?”
“听说一个人干掉了三个鬼子。”
“看他背上那杆枪……乖乖,德国货,带镜子……”
“伤得不轻啊。”
林远山被带到了后院的一间禅房。老魏让他坐下,一个卫生兵立刻过来,不由分说地解开他的衣服。
“嘶……”林远山倒吸一口冷气。
肋骨的伤口已经发炎,左腿的迎面骨更是青紫一片。
“你小子是铁打的?”卫生兵骂骂咧咧,下手却很轻,“骨头都裂了,还敢跟鬼子拼刺刀?不要命了!”
卫生兵给他撒上黑乎乎的草药,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
林远山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时,赵铁柱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支步枪,“哐当”一声扔在了林远山面前。
那是一支“汉阳造”。枪管的膛线都快磨平了,枪托上满是磕碰的痕迹。
“你的枪。”赵铁柱言简意赅。
林远山皱眉:“我有枪。”他指了指靠在墙角的毛瑟。
“那是你的‘猎枪’。”赵铁柱强调,“在这儿,你得用我们的‘饭碗’。汉阳八八式,7.92圆头弹。喏,这是你的弹药。”
赵铁柱又扔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发油腻腻的圆头子弹。
“我那支枪,射程八百米。”林远山压着火气,“这支枪,三百米外子弹就飘了。”
“所以呢?”赵铁柱蹲了下来,冷冷地盯着他,“你那宝贝疙瘩,是7.92尖头弹,对吧?德国货。你告诉我,我上哪儿给你弄那种子弹?你那十一发打完了,这根宝贝就是根烧火棍!”
林远山猛地抬头,眼中凶光一闪。
赵铁柱毫不退让:“你以为我们没见过好枪?我们缴获过‘歪把子’,缴获过‘三八大盖’!可我们为什么还用这‘汉阳造’?因为我们能弄到它的子弹!能让它响!”
“在这儿,”赵铁柱戳着林远山的胸口,“能响的,才是好枪。你那支‘宝贝’,老魏说了,是战利品,得上交。但念在你刚来,给你留着。可丑话说在前面,没有子弹补给,一个子儿都没有。”
林远山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大的依仗,他父亲的遗物,这支八百米外取人性命的神器,在这个地方,竟然被嫌弃了。
赵铁柱站起身,丢下一句:“半个时辰后,院子里集合。老魏让你编入侦察班,我就是你班长。别迟到。”
半个时辰后,古刹院内。
林远山被迫换上了那支老旧的汉阳造。他一瘸一拐地站在队列里,显得格格不入。
赵铁柱站在队伍前,脸色比手里的刺刀还冷。
“今天,训练拼刺!”
赵铁柱吼道:“你们这群新来的,都给老子看好了!打鬼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十米之内,靠的就是这三尺长的玩意儿!”
他演示了一个标准的“突刺”。弓步,拧腰,出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杀气。
“刺!”
战士们跟着大吼,用木杆代替的训练枪,一遍遍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
林远山站在队伍最后,皱着眉。
他觉得这很可笑。
他杀过狼,杀过熊,也杀过日本兵。他靠的是刀,是偷袭,是在敌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割断他的喉咙。
这种大开大合、扯着嗓子喊的“花架子”,有什么用?
“你!”
赵铁柱的木杆猛地指向了林远山,“出列!”
林远山走了出来。
“看你一脸不服气。你觉得这没用?”赵铁柱问。
“没用。”林远山直截了当,“动静太大,太慢。真遇上了,我用刀比这快。”
“用刀?”赵铁柱气笑了,“你当鬼子是站着不动的死人?他手里的三八大盖加了刺刀,比你这木杆长一尺!你还没近身,就被捅了个透心凉!”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出枪。”林远山冷冷地说。
“好,好一个‘不会让他有机会’!”赵铁柱将手里的木杆扔给他,“来!你,就用你那套‘猎人’的本事。我,就用这套‘花架子’。你只要能碰到我的衣服,就算你赢。”
院子里的训练停下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幸灾乐祸地看着。
林远山握住了木杆。
“班长,他腿上有伤……”旁边有人小声提醒。
“战场上,鬼子管你有伤没伤?!”赵铁柱吼了回去。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他没有用标准的持枪姿势,而是像握着一根猎矛,身体压低,重心下沉,如同捕食前的孤狼。
“开始!”
赵铁柱话音刚落,林远山动了。
他没有前进,反而猛地向左侧滑步,试图绕到赵铁柱的侧面——这是他猎杀野猪时最常用的技巧,攻击侧肋。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像一阵风。
但赵铁柱只是冷哼一声。他根本没动,只是手腕一抖,那根沉重的木杆“呼”地一声,如同毒蛇出洞,直奔林远山的门面。
赵铁柱根本不防守,他用的是**“攻防一体”**的战术。
林远山的所有技巧,都建立在“近身”的基础上。而赵铁柱的战术,就是利用刺刀的绝对“距离优势”,在林远山近身之前,就将其截杀!
林远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快,枪这么长!他被迫中途变招,身体向后猛仰,木杆的尖端擦着他的鼻尖扫过。
好险!
他刚稳住身形,赵铁柱的第二击又到了。
不是“刺”,而是“砸”!
赵铁柱根本不收枪,而是顺势将枪身横扫,用枪托狠狠地砸向林远山的胸口。
林远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致命的枪尖上,完全没料到这一招。
“砰!”
木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远山受伤的右侧肋骨上。
“呃啊——!”
林远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像只被砸断了脊梁的虾米一样跪倒在地,那支汉阳造也脱手而出。
全场死寂。
赵铁柱缓缓收回木杆,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抽搐的林远山。
“你以为这是打猎?”赵铁柱的声音冰冷刺骨,“战场上,你死了不要紧,你害死你身边的战友,老子枪毙了你!”
他指着林远山:“你那套野路子,是单打独斗。在这里,是集体作战!你以为你枪法好?你以为你身手快?老子告诉你,战场上,你那点‘快’,在机枪面前就是个屁!”
“在八路军,第一课,不是杀人,是服从!”
“你连战友的命都不在乎,你连纪律都不懂,你拿什么去报仇?!”
赵铁柱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林远山的自尊里。
他趴在地上,伤口的剧痛和内心的屈辱交织在一起,比他跳崖时还要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