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日子,像梅雨季晾不干的衣服,黏腻而沉闷地附着在身上。林晚试图维持的“新生活”假象,在冬至枕头下那几本写满仇恨字句的课本面前,不堪一击,碎得彻底。
她不再试图去“引导”或“安抚”那个孩子。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平衡——彼此心照不宣地守着那个血腥的秘密,在狭小的宿舍里各自为营,像两头受伤后互相警惕、却又不得不共处一穴的困兽。
冬至变得更加孤僻。他几乎不再去学校为教职工子女开设的临时识字班,整日将自己关在阴暗的宿舍里。林晚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是继续用烧黑的树枝在纸上涂抹仇恨,还是仅仅对着墙壁发呆。她偶尔推门进去,总能撞上他迅速收敛的、某种近乎疯狂专注的眼神,和被他慌忙藏起的、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半截生锈的铁钉,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玻璃,甚至是一小包用旧报纸仔细包起来的、颜色可疑的粉末。
林晚的心一次比一次沉。她知道,这孩子不是在玩。他是在准备。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准备着复仇的武器。
她试图没收那些危险的东西,换来的却是冬至更加冰冷的、带着隐隐敌意的沉默。有一次,当她强行要去夺他手里那块碎玻璃时,孩子竟猛地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凶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
那一刻,林晚毫不怀疑,如果她再上前一步,这孩子真的会用那块玻璃划向她。
她僵在原地,看着那双被仇恨彻底侵蚀的眼睛,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悲哀,瞬间将她淹没。
她缓缓收回手,后退,转身,默许了他这种危险的“准备”。
她还能做什么?打骂?关禁闭?将他那些“宝贝”统统扔掉?
那只会将这孩子更快地推向彻底的疯狂和毁灭。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仇恨的毒液,如何一点点吞噬掉一个孩子本该纯净的灵魂。
这天,林晚下课回来,发现宿舍门虚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推开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炕上的被褥被扯到地上,那个她用来存放少许粮食和钱的破木箱子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而冬至,不见踪影!
遭贼了?!
不!不对!
林晚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她冲到炕边,伸手摸向枕头底下——
那几本写满字的课本,不见了!
连同他收集的那些“宝贝”,统统不见了!
他是自己走的!带着他的“武器”和“仇恨”,走了!
他去哪里了?!他能去哪里?!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这举目无亲的县城,他能去哪里完成他那幼稚而可怕的“复仇”?!
林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飞速运转。宋清朗!他一定去找宋清朗了!可是宋清朗在哪里?自从山坳那次之后,他就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找得到?
等等!
林晚猛地想起,前几天,她在办公室隐约听到两个老师闲聊,说邻县最近破获了一个倒卖粮票和工业券的团伙,头目好像姓宋,还是个当过民兵干部的……
难道……宋清朗在邻县?!还被抓了?!
冬至是不是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是不是……去了邻县?!
这个念头让林晚魂飞魄散!邻县距离这里几十里路,他一个孩子,怎么去?!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就算他找到了,面对一个可能关在监狱里的宋清朗,他又能做什么?!送死吗?!
不能再等了!
林晚冲出宿舍,甚至来不及锁门,发疯似的朝着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跑去!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在他酿成大错之前,把他带回来!
气喘吁吁地跑到汽车站,破旧的站前广场空荡荡,只有几个等活的三轮车夫蹲在墙角晒太阳。最后一班开往邻县的客车,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发车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晚吞没。她瘫坐在车站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看着眼前尘土飞扬的街道,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她该怎么办?
报警?说一个孩子可能去了邻县找仇人复仇?谁会信?又有什么用?
自己去邻县?人生地不熟,如同大海捞针!
无力感和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勾勒出这个陌生县城的轮廓,冰冷而疏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沾满泥污的、小小的解放鞋,停在了她的面前。
林晚缓缓抬起头。
冬至就站在她面前。浑身尘土,裤腿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疲惫,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诡异的光芒。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不是碎玻璃,也不是铁钉。
是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印着“邻县看守所”字样的搪瓷缸。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真的去了!他真的找到了!
“你……”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冬至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他将那个搪瓷缸,递到林晚面前。
缸底,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
“没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只是让他……尝了尝……他最喜欢的……猪血的味道。”
林晚看着缸底那刺眼的暗红,看着孩子脸上那混合着复仇快意和某种崩坏情绪的诡异笑容,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猛地站起身,扬手——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冬至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站前广场显得格外刺耳。
冬至被打得偏过头去,小小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缓缓地转回头,用那双黑沉沉、仿佛没有任何痛感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林晚。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晚的手还僵在半空,看着孩子脸上那迅速肿起的红痕,看着他眼中那死寂的平静,心里那片冰原,仿佛被这一巴掌彻底击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绝望的深渊。
她知道了。
一切都太晚了。
仇恨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扭曲恐怖的毒藤。
而她这一巴掌……
或许……
亲手斩断了……
他们之间……
最后的……
那根……
名为“母子”的……
脆弱的……
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