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疼痛早已麻木,混着血和颜料的红色在粗糙的墙面上晕开,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林晚不知道自己抠刮了多久,直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直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觉得无趣,窃窃私语着散去。
她喘着粗气,停下动作,看着墙上那片被自己弄得更加狼藉、却依旧能辨认出恶毒字眼的痕迹,心里一片空茫的疲惫。
一低头,发现冬至也停了下来。孩子的小手同样沾满了污红,指尖破皮,正抬头静静地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荒凉的平静。
“妈妈,”他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我们回家吧。”
回家。
那个四面透风、冰冷破败的宿舍吗?
林晚看着孩子清澈(或许并不那么清澈)的眼睛,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她蹲下身,不顾自己手上的污秽,用干净的手腕内侧,轻轻擦掉孩子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红痕。
“好,我们回家。”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牵着冬至同样冰凉的小手,她不再看那堵墙,也不再理会身后可能存在的任何目光,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村东头那间冰冷的宿舍走去。
背影在料峭的春风里,单薄,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回到宿舍,她打开冰凉的井水,仔细地清洗自己和冬至手上的污迹和血痕。水刺骨地凉,激得伤口一阵阵刺痛。冬至很安静,任由她摆布,只是在她清洗他指尖破皮的地方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小小的眉头。
清洗干净,林晚翻找出之前剩下的、早已受潮结块的止血药粉,笨拙地给自己和孩子涂抹上。
做完这一切,她将冬至抱到炕上,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将他裹紧。
“睡一会儿。”她摸了摸孩子冰凉的额头。
冬至看着她,没说话,只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林晚坐在炕沿,看着孩子恬静(或许并不那么恬静)的睡颜,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心里那片冰原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恐惧依旧存在,流言依旧恶毒,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当她看到那个孩子,用他稚嫩的方式,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时,一种陌生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从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滋生出来。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任由那些无形的刀剑一次次砍向她和孩子。
她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冬至。
也为了……她自己。
傍晚时分,她将冬至托付给隔壁一个还算和善、家里也有个半大孩子的寡妇暂时照看,承诺会付给她一些粮食作为报酬。然后,她独自一人,再次走向了公社大院。
这一次,她没有去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公社书记的家。
书记家是村里少有的几栋砖瓦房之一。她敲响院门时,书记媳妇正端着猪食盆出来,看到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戒备。
“林老师?你怎么来了?”书记媳妇挡在门口,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我找书记,有点事。”林晚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书记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屋里喊了一声:“当家的,林老师找你!”
过了一会儿,公社书记披着外套走了出来,看到林晚,眉头习惯性地皱着:“林晚同志,有事?”
“书记,”林晚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关于我和孩子的事情,村里现在流言很多,影响很不好。我希望组织上能出面,澄清一下。”
书记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愣了一下,随即打着官腔:“这个嘛……流言止于智者。林晚同志,你要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书记,”林晚打断了他,往前踏了一步,目光锐利,“我是不是‘阶级敌人’的同伙,组织上可以调查。但我儿子冬至,他只是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墙上那些字,您也看到了。如果组织上不能保证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安全和清白,那我只好带着孩子,去县里,去省里,一层一层往上找!总有一个地方,能给我们母子一个说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冰冷的决绝。
书记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当然知道那些墙上的字,也知道流言的厉害。如果林晚真的不管不顾闹上去,事情就复杂了。尤其是在宋清屿案子还没彻底了结,上面调查组还在的敏感时期。
他盯着林晚看了几秒钟,仿佛在掂量她话里的分量和决心。
林晚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孤焰的冷光。
半晌,书记终于移开目光,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林晚同志,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孩子是无辜的。这样吧,明天开个社员大会,我在会上强调一下纪律,不许再传播不实流言,尤其不能牵连孩子。你看怎么样?”
这显然不是林晚最想要的结果,但她也知道,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了。
“谢谢书记。”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走出书记家的院门,傍晚的冷风一吹,她才感觉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一片黏腻。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流言不会因为一次大会就彻底消失,潜在的威胁依然存在。
但至少,她不再只是那个被动承受、默默流泪的林晚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那抹即将被夜色吞噬的残阳,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污浊的空气。
为了身后那个叫她“妈妈”的孩子。
她必须。
也必须智能。
变得更坚硬。
如同这料峭春风里。
悄然萌发的。
冻土下的。
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