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气味和河湾村截然不同。不再是泥土、牲畜和柴火的味道,而是混杂着煤烟、劣质香水和无数陌生人体的、浑浊而庞大的气息。高楼投下阴影,街上行人匆匆,车铃声、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林晚裹挟其中,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她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几经周折,找到了一所位于城郊、看起来颇为破败的师范学校。灰色的围墙,斑驳的楼房,操场上杂草丛生。
报到,登记,分配宿舍。负责接待的人看到她怀里的婴儿,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为难,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她安排进了一间位置最偏僻、堆放了不少杂物的宿舍。
宿舍里还有其他三个女知青,看到抱着孩子、形容憔悴的林晚,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疏离。她们客气而冷淡地打了招呼,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不再与她交谈。
林晚将行军包袱放在靠门那张空着的、落满灰尘的床板上,抱着冬至,默默地开始收拾。动作缓慢,沉默。
这里,就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大学的课程对她来说并不难,甚至有些浅显。但她坐在教室里,听着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看着周围那些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庞,却只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那些知识,那些讨论,仿佛来自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的心思,全在怀里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婴儿身上,全在背后那道无形的、冰冷的注视之下。
她几乎不与人交流。下课就回到那间冰冷的宿舍,给冬至喂奶,换尿布,然后对着窗外发呆。同宿舍的人渐渐也习惯了她的怪异,只当她不存在。
偶尔,她会拿出那只木兔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手指反复摩挲那粗糙的纹理。木头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不再那么冰冷,但那形状,那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和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她试图去打听河湾村的消息,但音讯阻隔,如同石沉大海。那个村庄,那个院落,那个男人,仿佛真的成了她上一世的一场噩梦。
只有怀里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和包袱里那只木兔子,是那场噩梦留下的、无法磨灭的证据。
冬至很安静,很少哭闹,只是睁着一双酷似宋清屿的、黑沉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林晚看着他,常常会陷入长久的恍惚。这个孩子的存在,究竟是她不幸的延续,还是……别的什么?
这天,政治学习课上,辅导员念着一份关于“肃清流毒”、“提高警惕”的文件,语气严厉。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林晚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心里那片死水,莫名地泛起一丝寒意。
“……尤其要警惕某些隐藏的、受过旧思想荼毒、甚至可能有过不光彩历史的人,混入我们的队伍……”辅导员的声音在头顶回荡。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冬至。孩子被她勒得有些不舒服,扭动了一下。
她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是错觉吗?
她不敢抬头。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孩子离开了教室。
回到宿舍,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冷汗顺着脊椎滑落。
她看着这间简陋却暂时安全的宿舍,看着床上那个安静玩着自己手指的冬至,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缓缓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真的能在这里“重新开始”吗?
那个男人的影子,那个可能存在的、更大的阴影,真的会放过她吗?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重锤砸在林晚的心上。
她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
是谁?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又敲了两下。
“林晚同志,在吗?开一下门。”
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
林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床上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安静玩闹的冬至,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那只被她藏在枕头下的木兔子,仿佛在此刻,散发出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手指颤抖着,伸向了门闩。
她知道。
该来的。
终究。
还是来了。
无论她逃到哪里。
都逃不开。
这命定的。
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