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最忙乱的几天过去,大队部组织社员和知青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地点就在谷场旁废弃的仓房里,四面透风,头顶悬着一盏摇摇晃晃、蒙满灰尘的白炽灯。
人挤挤挨挨地坐着,长条板凳硌得人生疼。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林晚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知道宋清屿就坐在斜后方不远处,即使不回头,那存在感也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她的脊梁骨上。
台上是大队会计在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念文件,枯燥冗长,底下的人昏昏欲睡。林晚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思绪有些飘远。原主的记忆碎片,这几个月来的挣扎,宋清屿那双冰冷的眼睛……
“……要提高警惕,严防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封建迷信残余,散布谣言,破坏生产……”会计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在强调什么。
就在这时,坐在林晚旁边的一个大娘,大概是坐久了腿麻,身子一歪,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林晚。林晚正心神不宁,被这突然一撞,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用本地话嘟囔了一句:“吓死我了,魂都差点掉了……”
声音不大,但在念文件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周围几个昏昏欲睡的人被惊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暗叫不好。这句随口抱怨,在七零年代的农村,可大可小。
果然,台上念文件的声音停了。
大队会计扶了扶眼镜,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林晚同志,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魂啊掉的?要注意影象,不要散布这些封建迷信的思想!”
仓房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聚焦在林晚身上。探究的,疑惑的,甚至还有几分看好戏的。
林晚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血液轰隆隆往头上涌。她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只是随口一句抱怨,并非有意,但在这种场合,任何关于“魂”的字眼都显得敏感而愚蠢。
“我……”
“她说,”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斜后方响起,打断了林晚徒劳的辩解,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昏都快点到了’。”
宋清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松,在一片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显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坦然地迎向台上的会计和台下众人。
“她说学习太久,有点头晕,担心自己快撑不到散会了。”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仓房里安静了一瞬。
这话接得天衣无缝。本地土话里,“魂”和“昏”发音极其相似,尤其是在那种含混的嘟囔下,完全可能听错。
大队会计愣了一下,看看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林晚,又看看一脸正气、语气笃定的宋清屿,似乎也觉得有理。毕竟林晚平时表现还算老实,不像会公然宣扬迷信的人。他皱了皱眉,挥挥手:“头晕就坚持一下,马上念完了。注意听讲,不要开小差!”
一场即将临头的批判,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化解了。
周围的目光渐渐散去,文件声再次响起。
林晚却僵在原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那个替她解围的男人。
宋清屿已经坐了回去,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侧脸线条在昏暗晃动的灯光下,显得冷硬而莫测。
他为什么要帮她?
他明明可以顺势推一把,让她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陷入麻烦,那比他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照顾”要有效得多。
可他偏偏没有。
他替她圆了过去,用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这比直接的威胁更让她心惊。这意味着,他不仅掌控着她的处境,甚至能轻易掌控她言语上的失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是在告诉她,他能让她陷入麻烦,也能轻易将她捞出来。她的处境,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敌意更令人胆寒。
学习会终于结束,人群窸窸窣窣地起身往外走。林晚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想混在人群里赶紧离开。
一只大手却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挡在了她面前的板凳前,阻止了她逃离的动作。
仓促间,林晚的手背擦过那带着枪茧的、温热的手掌皮肤,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她猛地缩回手。
周围的人流涌过,没人注意这个角落短暂的停滞。
林晚抬起头,撞进宋清屿低垂的目光里。他依旧坐着,抬着手,刚才那短暂的触碰仿佛只是个意外。
“慌什么。”他看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魂……捡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他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冰冷的戏谑。
林晚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听到了。
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她说了什么!
刚才的解围,不是好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和戏弄。他在提醒她,她的把柄,始终捏在他手里。
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色和瞳孔里抑制不住的恐惧,宋清屿缓缓收回了手,站起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她身边走过,高大的身影融入散去的人群,消失在仓房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林晚独自站在原地,仓房里空荡下来,只剩下那盏摇晃的孤灯,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冷风从破败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
她抬手,看着刚刚被他手背擦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种粗糙而灼热的触感。
这不是保护。
这是标记。
他用这种方式,在她身上打下了一个无形的烙印。
告诉她,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