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沾着无形血腥的钞票,静静躺在炕沿,像一摊凝固的污血。林晚没有碰它,只是背对着炕,面朝着糊满旧报纸、洇着霉斑的墙壁,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冬至在收拾他自己那份钱。动作很轻,却很利落。然后是短暂的寂静,接着是极其轻微的、门闩被拨动的声音。
他要出去。
林晚依旧没有回头。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地跳动,像一口即将干涸的老井里,最后那点浑浊的水滴。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似乎是在犹豫,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但最终,那脚步声还是响起了,渐行渐远,消失在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
屋子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那摊刺眼的“买命钱”。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看着炕沿那沓钱,看着冬至睡过的那块早已失去温度的位置。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走到炕边,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轻轻抚摸着那块冰冷的、残留着孩子身形凹陷的炕席。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冰凉,没有任何生命的暖意。
这个孩子,这个她曾用生命去呵护(或许并非如此)、也曾因他而坠入深渊的孩子,终究还是……走上了那条她最恐惧、却无力阻止的路。
而且,走得比她想象的更远,更决绝。
粮站那一夜,不仅仅是偷窃,是赌博,是与虎谋皮。他所展现出的冷静、狠厉和算计,早已超越了一个孩子,甚至超越了许多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成年人。
仇恨,真的能将一个人扭曲到如此地步吗?
还是说,他骨子里,本就流淌着那样的血液?
林晚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了。
太累了。
从河湾村到县城,从被动承受到主动沉沦,从试图守护到眼睁睁看着他滑向深渊……她挣扎过,反抗过,最终,还是被这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一同坠入了这无边的黑暗。
她看着那沓钱,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用命换来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印着图案的纸,这些能换取食物和短暂安全的凭证?
可除了这些,他们还有什么?
亲情?早已在猜疑和仇恨中消磨殆尽。
未来?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光亮。
希望?那是最奢侈、也最可笑的东西。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灶台边,舀起一瓢冷水,慢慢浇在那沓钱上。
水浸湿了纸张,墨迹微微晕开,像哭泣的脸。
然后,她划亮一根火柴。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钞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很快便将其化作一小撮蜷曲的、黑色的灰烬。
如同将他们之间那最后一点,由金钱维系的、扭曲的牵连,彻底焚毁。
她看着那撮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她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几件破旧的换洗衣物,一些零碎的用品,还有……那只被她从角落捡起来的、粗糙的木兔子。
她将东西包成一个不大的包袱,背在肩上。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太多冰冷和绝望的宿舍,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清晨的县城,雾气尚未散尽,街道上行人稀少。她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只是走着。
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将身后那无尽的黑暗和那个已然陌生的孩子,暂时抛在脑后。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
她抬起头,看着那轮苍白无力的日头。
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丝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
告别。
告别那个名为“林晚”的……
过去。
也告别那个……
名为“冬至”的……
孽债。
从今往后。
她只是……
一个行走在……
无边寒冬里的……
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