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化冻时节,河湾村却迎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倒春寒。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寒风卷着湿气,吹在脸上像刀子割。泥泞的道路被冻出硬壳,踩上去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就在这阴郁的天气里,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颠簸着驶入了河湾村,径直停在了破败的公社大院门口。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深色中山装、面色严肃的男人。他们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村庄表面那层麻木的平静。
流言像长了翅膀,迅速在村里每一个角落传播开来。
“上头来人了!”
“是来查宋清屿案子的!”
“听说要深挖,要揪出同伙!”
一种无形的、肃杀的气氛,如同这倒春寒的天气,迅速笼罩了整个村庄。原本就因宋清屿倒台而风声鹤唳的人们,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互相之间的眼神都带着猜忌和警惕。
林晚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压力。她去井边打水,能明显感觉到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比以前更加复杂,带着一种审视和掂量,仿佛在评估她与那个“阶级敌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未清理干净的瓜葛。
这天下午,她正在祠堂教室里,带着十几个参差不齐的孩子念课文。窗外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勉强照亮孩子们稚嫩却带着过早风霜的脸。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之前在学校保卫科出现过的那个为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记录员。两人都穿着深色中山装,表情严肃。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最调皮的孩子都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粉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晚同志,”中年男人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请你跟我们出来一下,有些事情需要向你核实。”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晚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恐惧,有幸灾乐祸,也有不易察觉的同情。
林晚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面色平静地对着底下的孩子们说:“大家先自己把这段课文读熟。”
然后,她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步伐很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被带到了公社大院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却也隔绝了光线,让屋子里显得格外阴冷压抑。
中年男人坐在唯一的桌子后面,年轻的记录员坐在旁边,摊开了笔记本。
“林晚同志,请坐。”男人指了指桌子对面那张孤零零的凳子。
林晚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进一步核实宋清屿案件的一些细节。”男人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落在林晚脸上,“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河湾村插队期间,与宋清屿有过一段……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的措辞很谨慎,但意思明确。
林晚垂下眼睫,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解释都可能被曲解。
“我们希望你能如实说明,你与宋清屿之间,具体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是否存在强迫,或者利益交换?”男人的问题直白而尖锐。
林晚的喉咙发紧。强迫?利益交换?那些暗无天日的掌控,那些无声的胁迫,那些扭曲的依存……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说出来,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干涩但清晰:“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过去的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无力的回答。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旁边的记录员飞快地记录着。
“那么,关于那个孩子,”男人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像两把手术刀,试图剖开她所有的伪装,“冬至。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晚最脆弱、最混乱的神经!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冬至的父亲……
是那个强暴了原主、又掌控了她的宋清屿?
还是……根本另有其人?
那张泛黄的照片,王奶奶和陈寡妇惊恐的眼神,在她脑海里疯狂闪现。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
说不知道?那只会引来更深的怀疑和调查。
说出宋清屿?那无疑是将自己和冬至,更紧地捆绑在那个已经倒台的“阶级敌人”身上。
说出那个可能的、更加不堪的真相?她甚至连那真相究竟是什么都还不完全清楚!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中年男人耐心地等待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苍白的脸。
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她碾碎。
就在林晚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逼疯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敲响了!
“咚咚咚!”声音急促而响亮。
屋内的三人都是一怔。
“谁?”中年男人不悦地皱眉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急切的声音:“领导!是我,老王头!代销店的老王头!有……有紧急情况汇报!”
中年男人与记录员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示意记录员去开门。
门开了,代销店的张老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
“领导!不好了!后……后山那边,那帮挖矿的,因为分赃不均,又……又打起来了!动了土枪,伤了好几个!眼看要出人命了!”
后山?挖矿的?土枪?人命?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瞬间让中年男人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宋清屿的案子虽然重要,但眼下可能发生的群体性械斗、人命事件,显然更加紧迫!
他立刻站起身,对记录员快速吩咐道:“你先留在这里。”然后又深深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林晚同志,请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我们稍后再谈。”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张老头,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晚和那个年轻的记录员。
压力骤然减轻,林晚几乎虚脱般地靠在了椅背上,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
她看着对面那个依旧埋头记录的年轻面孔,又看了看窗外灰暗的天空。
后山的械斗……
是巧合吗?
还是……又一次,在关键时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打断?
那个男人……
他即便身陷囹圄,他那巨大的、冰冷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
笼罩着她。
笼罩着那个孩子。
无处不在。
无孔不入。
林晚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
只觉得累。
无边无际的。
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