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长途汽车喘着粗气,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最终“嘎吱”一声,停在了河湾村公社唯一那条像样的街口。车门打开,混合着尘土、牲畜粪便和淡淡炊烟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林晚拉回了那个试图遗忘的过去。
她抱着已经三岁多的冬至,最后一个走下车。脚踩在熟悉的、松软的泥土上,一种近乎晕眩的恍惚感攫住了她。
几年过去,河湾村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低矮的土坯房,斑驳的墙面,偶尔有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村民扛着农具走过,投来好奇而麻木的目光。只是村口多了几幅褪色的标语,内容换成了新的。
没有人来接她。分配通知上只写了公社中学,具体如何,需要她自己去找。
她紧了紧抱着冬至的手臂,孩子很安静,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
“妈妈,”他声音很小,带着点奶气,“这里就是我们要住的地方吗?”
林晚喉咙发紧,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公社大院的位置走去。
路过大片收割后的稻田时,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村尾的方向。那个小院,被层叠的屋舍和树木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个方向像有一个无形的黑洞,散发着冰冷的引力。
公社大院里比外面稍微齐整些,但也透着股陈腐的气息。找到文教干事,对方是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她抱着孩子,只是皱了皱眉,没多问什么,递给她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公社中学就在村东头,原来的祠堂改的。就你一个老师,带……带复式班。”干事扶了扶眼镜,语气没什么波澜,“宿舍就在学校旁边,自己收拾一下。”
复式班?意思是不同年级的孩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林晚的心沉了沉,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接过了钥匙。
“对了,”干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信封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没有署名,“前几天有人捎来的,说是给你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没有立刻去接。
谁会给她信?
在这里,她还有谁会联系?
一个冰冷的名字,瞬间浮现在脑海。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接过那封信,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像被冰刺了一下。
“谢谢。”她低声道,将信迅速塞进了随身携带的布包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干事没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抱着冬至,拎着简单的行李,林晚按照指示,找到了村东头那所由祠堂改建的学校。青砖黑瓦,比周围的土坯房气派些,但也难掩破败。门楣上“祠堂”的字迹被凿去,用红漆刷上了“河湾村公社中学”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旁边的教师宿舍更是简陋,一间低矮的土房,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林晚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积满灰尘的土炕、破旧的桌椅,和墙角结着的蛛网,心里那片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
她将冬至放在相对干净点的门槛上,开始默默打扫。
动作机械,沉默。
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冬至很乖,不吵不闹,就坐在门槛上,看着母亲忙碌,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和母亲麻木的背影。
收拾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晚生起灶火,煮了一锅稀薄的米粥。母子二人就着一点咸菜,沉默地吃着晚饭。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扭曲。
吃完饭,哄睡了冬至,林晚才在油灯下,拿出了那封信。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黑白照片,边缘已经泛黄。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笑容干净而明亮,眼神里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希望。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这个女人……是原主!
是那个投井而死的、真正的林晚!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与后来那个绝望、最后选择结束生命的女人,判若两人!
那她怀里的婴儿……
林晚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襁褓上。
是谁?
这照片是谁送来的?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送给她?
无数个疑问,如同冰雹般砸向她,让她头晕目眩,浑身冰冷。
她猛地将照片翻过来。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与她包袱里那张“好好活着”的字条,一模一样!是宋清屿的笔迹!
“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和冬至差不多大。”
轰——!
林晚的脑子像是被惊雷劈中,一片空白!
她的孩子?
原主林晚……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呢?
在哪里?
如果还活着……和冬至差不多大……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土炕上熟睡的冬至。
孩子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小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恬静。
那双酷似宋清屿的眼睛……那超越年龄的沉寂……
难道……
难道冬至……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不是她和宋清屿的孩子?
而是……原主林晚的孩子?!
那她呢?
她是谁?
她这三年,含辛茹苦,背负着屈辱和恐惧,养育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宋清屿知道吗?
他把她送到这里,留下这张照片,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
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晚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炕上那个她以为是自身骨血的孩子,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碎裂。
原来。
她所以为的牢笼。
她所以为的羁绊。
她所以为的……全部……
可能。
从一开始。
就是一场。
巨大的。
骗局。
油灯的光晕,在她空洞失焦的瞳孔里,跳动了一下。
最终。
彻底。
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