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化雪的天,比下雪时更冷。屋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砸在石板上,碎裂开来,像某种倒计时。
林晚抱着孩子,从阴冷的地窝子挪回了稍微有点热乎气的里屋炕上。宋清屿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绷。他加固了院门,检查了每一扇窗户的插销,甚至将一些重要的、或者说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收拢起来,打包成了两个结实的行军包袱,一个大的,一个稍小些。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时刻留意着院外的动静。偶尔有村民路过,脚步声都能让他瞬间停下动作,侧耳倾听,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继续手里的活计。
林晚靠在炕头,看着他把那把中正步枪仔细地擦拭,上油,然后用油布缠好,放进了那个大一些的行军包袱里。她的心,也跟着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一点点沉下去。
他要走了。
或者说,他要带着她……离开?
去哪里?
她不敢问。怀里的小冬至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比平时更加安静,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看着屋顶。
这天下午,宋清屿出去了很久,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带回来一些干粮,还有一小罐珍贵的奶粉。他将东西放在炕桌上,然后,拿起那个稍小些的行军包袱,递到林晚面前。
“你的。”他只说了两个字。
林晚看着那个包袱,没有立刻去接。包袱不大,但看起来很沉。
“里面有什么?”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干涩。
宋清屿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
“够你用一段时间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那封信。”
那封信?
林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那张工农兵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他竟然……还留着?而且还放在了给她的包袱里?
一股荒谬的、冰凉的讽刺感,瞬间攫住了她。
在她为他生下孩子,在她几乎已经彻底沦为他的附属品之后,他却把这张象征着“离开”和“自由”的纸,塞回了她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
施舍?还是……最后的……撇清?
宋清屿没有解释,他将包袱放在她手边,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今晚,”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带着孩子,从后山那条小路走。”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让她……走?
独自带着孩子走?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宋清屿转过身,在浓重的暮色里,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有人要来了。”他言简意赅,语气里带着一种血腥的预兆,“冲着我来。”
他朝她走近两步,停在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和她怀里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那条路,我清理过,能通到邻县。”他的目光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包袱上,“包袱里有路线图和一点钱。到了县城,去找信上的地址。”
他的安排,冷静,周密,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可这冷静,却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林晚感到恐惧。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掌控了她一切、将她拖入深渊的男人,此刻却要亲手将她推开?
“你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宋清屿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留下。”
三个字。
轻飘飘的。
却像最终的判决。
林晚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留下。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些要来找他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在用自己,换取她和孩子……一条生路?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一直要将她牢牢掌控在手心里吗?不是连她的呼吸都要干涉吗?
为什么现在,却要放她走?甚至……为她铺好后路?
宋清屿看着她脸上交织的震惊、恐惧和茫然,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极其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那个小包袱的夹层里。
动作快得林晚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
然后,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天黑透就走。”他最后看了她和孩子一眼,那目光深沉,复杂,带着一种林晚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决绝,“别再回来。”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帘晃动,隔绝了他的背影。
也仿佛,隔绝了林晚与这个院子、与这个男人之间,所有扭曲的、不堪的、却也真实存在过的联系。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怀里安静得过分的婴儿。
还有炕桌上,那个沉甸甸的、装着“自由”和未知的包袱。
窗外,北风呜咽。
像送葬的挽歌。
林晚呆呆地坐在炕上,抱着孩子,看着那个包袱。
过了许久,她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打开了包袱。
里面是几件厚实的衣物,一些压缩干粮,一小罐奶粉,一张手绘的、简陋的地图,一小卷零碎的纸币和粮票。
还有……那封她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入学通知书。
信封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起。
她拿起那封信,手指摩挲着粗糙的信封表面。
然后,她想起了他最后塞进去的东西。
她伸手进夹层里摸索,碰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她将它拿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雪光,她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那把粗糙的、他亲手雕刻的……木兔子。
小小的,丑陋的,木头碴子甚至有些扎手。
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剧痛。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不是解脱。
只是一种灭顶的、空茫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了。
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选择。
以前是囚笼。
现在,是另一座……更遥远、更冰冷的囚笼。
而她,连同这个名叫冬至的孩子。
都将背负着他的烙印,他的阴影。
活下去。
在这人世间。
永世。
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