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林晚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沉甸甸地坠着,让她行动都有些不便。河湾村彻底被严寒封锁,北风卷着雪沫,日夜不停地呼啸。
宋清屿外出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他不再擦拭那把中正步枪,而是开始沉默地准备一些东西。加固院墙,检查门窗,囤积过冬的柴火和粮食,甚至还在院角僻静处,用油布和木棍搭了一个简陋的、可以临时藏身的地窝子。
他的动作依旧利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惕,像一头感知到危险迫近的孤狼,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做着最后的防御。
林晚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凝重,心里那片死寂的冰湖,也隐隐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每日挺着肚子,在有限的范围内,做着那些早已习惯的活计。
这天夜里,雪下得正紧。风声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
林晚躺在炕上,睡得并不安稳。腹中的孩子动得厉害,一阵紧过一阵的坠胀感让她在睡梦中也不禁蹙紧了眉头。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穿透了风声,钻入她的耳膜。
不是风雪声。
是某种……金属摩擦的声音?还有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不止一个人。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清醒过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对上了另一双同样清醒、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宋清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侧身对着她,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那把中正步枪的枪管。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黑暗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他对着她,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意思清晰无比——
别出声。
林晚屏住呼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捂在她嘴上的手,冰冷,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似乎已经来到了院墙外。低沉的、模糊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是冲着他来的?
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林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腹中那越来越剧烈的、下坠般的疼痛。
宋清屿缓缓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示意她继续保持安静。他悄无声息地翻身下炕,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贴着冰冷的土墙,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窥视。
雪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眼神里是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决绝。
外面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在犹豫。
然后,是更清晰的、试图撬动院门门闩的声音!
“咔……哒……”
轻微的,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夜里。
宋清屿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凶狠。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步枪,枪口对准了门口的方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
林晚突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腹中那撕裂般的坠痛达到了顶峰,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下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裤子和身下的褥子。
羊水破了。
宋清屿举枪的动作猛地一僵,霍然回头看向炕上。
林晚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更多的痛呼溢出喉咙。她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外面的撬门声,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后,是几声压低的、惊疑不定的议论,随即,脚步声开始迅速后退,很快消失在风雪声中。
危险,似乎暂时解除了。
但另一种更紧迫、更原始的危机,降临了。
宋清屿扔下枪,几步冲到炕边。他看着林晚痛苦蜷缩的模样,看着她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湿痕,眼神里那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暴戾的焦灼。
他俯下身,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腿弯,想要将她抱起来。
“地……地窝子……”林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里更隐蔽,也更……安全一点。
宋清屿动作一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再犹豫,用那床已经被羊水浸湿的被子将她紧紧裹住,打横抱起,疾步冲出屋子,冲向院角那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简陋的地窝子。
风雪瞬间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地窝子里更加黑暗,阴冷,弥漫着泥土和霉变的气息。只有入口处透进一点微弱的雪光。
宋清屿将林晚放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地上,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扯下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垫在她身下,然后又脱下毛衣,盖在她不断发抖的身上。
“忍着点。”他蹲在她身边,声音低沉沙哑,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回荡。他的手,带着冰凉的寒意和粗糙的触感,有些笨拙地,按在了她高高隆起的、因为宫缩而紧绷如石的肚子上。
林晚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寒冷的侵袭下逐渐模糊。她只能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和他近在咫尺的、带着血腥气和风雪味道的呼吸。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和她自己无法控制的、破碎的呻吟。
时间在剧痛和寒冷中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晚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骤然划破了地窝子里死寂的黑暗。
“哇——”
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顽强不屈的生命力。
林晚脱力地瘫软在干草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她艰难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摸索着。
宋清屿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用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沾着血污和羊水的毛衣,将那团小小的、温热的、还在微弱啼哭的肉团,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递到了她的怀里。
触手是难以形容的柔软和温热,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奶腥的气息。
林晚僵硬地抱着那个孩子,手臂微微颤抖。
黑暗中,她看不到孩子的模样,只能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透过薄薄的毛衣,传递到她的皮肤上,她的心里。
地窝子里,只剩下婴儿细弱的哭声,和她自己粗重疲惫的喘息。
还有……身边那个男人,沉默如山的、沉重的呼吸。
宋清屿就蹲在旁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黑暗中,林晚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那目光,沉重,复杂,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凉的审视。
仿佛在看一个不该到来的罪孽。
又像是在看一份无法挣脱的、血色的羁绊。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站起身。
“待着别动。”
他留下这句话,掀开地窝子入口的遮挡,走了出去。
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林晚抱紧了怀里那个因为寒冷而哭声变得微弱的婴儿,蜷缩在冰冷的地窝子里,听着外面风雪呼啸,和宋清屿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沉重的脚步声。
天,快要亮了。
灰白色的、冰冷的光线,艰难地透过入口的缝隙,挤进这方黑暗的天地。
照亮了她怀里那个新生婴儿皱巴巴、却异常安静的小脸。
也照亮了她脸上,那纵横交错、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冰冷痕迹。
新的一天。
新的生命。
以及,更加深重、更加无法逃离的……
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