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里回来后,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凝滞。
那场发生在废弃村落里的、血淋淋的“坦白”,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有脓血,只是无声地溃烂,散发出冰冷腐朽的气息。
林晚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失语的地步。她依旧做着那些日常的活计,生火,做饭,打理那几棵已经果实累累的番茄和辣椒,但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宋清屿也愈发阴沉。他待在院子里的时间更长了,但那种存在感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压迫,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冷硬。他常常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空茫地望着院墙外,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东西——一块光滑的石头,或者一颗生锈的子弹壳。
两人之间,连最基本的、命令与服从的交流都变得稀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死亡的寂静。
这天,林晚在收拾炕柜时,无意中碰落了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物件。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弯腰捡起来。红布散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长命锁,做工粗糙,上面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锁链断了一截,像是被强行扯断的。
这不是她的东西。
是宋清屿的?
她拿着那枚冰冷的长命锁,怔怔地出神。这与他冷硬的气质如此格格不入。是谁的?他小时候戴过的?还是……别人的?
就在这时,门帘被猛地掀开。
宋清屿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死死盯在她手里那枚长命锁上。
“谁让你动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触犯逆鳞般的暴怒,几步冲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走了长命锁,力道之大,让林晚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炕沿上。
他看也没看她,只是将那枚长命锁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里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杀意。
林晚靠在炕沿上,后背被撞得生疼,却不敢出声。她看着他失控的样子,心里那片死寂的冰湖,似乎也被砸开了一道裂缝,涌出冰冷的恐惧。
他死死攥着那枚锁,像是要把它捏碎,又像是要把它烙进自己的骨血里。过了许久,那剧烈的情绪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满身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他看也没看林晚一眼,拿着那枚长命锁,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那枚长命锁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林晚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枚锁,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过往的门。她窥见了他冰冷外壳下,那深不见底的、血淋淋的伤口。
这并未让她感到同情或靠近,反而让她觉得更加寒冷和……绝望。
原来,连他这样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内心也早已是一片废墟。
那她呢?依附于这片废墟的她,又算什么?
夏末的时候,宋清屿生了一场大病。不是外伤,是某种沉疴旧疾的突然发作。他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咳得撕心裂肺,有时甚至会咳出带着血丝的痰。
他拒绝去看医生,只是硬撑着。林晚按照他模糊的指示,翻找出一些颜色可疑的草药,熬成浓黑苦涩的汁液,喂他喝下。
他病得昏沉时,不再像之前那样攥着她的手,只是蜷缩在炕上,眉头紧锁,偶尔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林晚凑近了听,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火……”、“快走……”,还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模糊的称谓,听不真切。
她守在他旁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下去的脸颊,看着他因为高热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心里一片茫然的平静。
她替他擦拭冷汗,喂他喝水,清理他呕吐的污物。动作熟练而麻木,没有厌恶,也没有温情,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工作。
仿佛他们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荒诞命运下,两个被捆绑在一起、互相磨损的零件。
病去如抽丝。宋清屿的高烧终于退了,但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脆弱。那种脆弱并非形于外,而是透过他偶尔放空的眼神,透过他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无声地渗透出来。
他开始长时间地看着林晚。不是审视,不是掌控,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某种林晚无法理解的、沉重依赖的凝视。
有时,林晚在院子里干活,一抬头,就能撞上他坐在屋檐下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冰冷锐利,而是像蒙上了一层灰翳,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哀恳的意味。
但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她只是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如同这院子里,另一件沉默的摆设。
秋风吹落了第一片梧桐叶的时候,林晚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迟来的月事,清晨无法抑制的干呕,还有小腹那微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隆起。
她站在水缸前,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
有了一个孩子。
她和宋清屿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炸开,却激不起丝毫涟漪,只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死寂的冰冷。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堂屋。
宋清屿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擦拭他那把许久未动的中正步枪。动作缓慢,专注,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寄托。
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红色的、不祥的光晕。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双布满厚茧、稳定地操作着枪支的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那孕育着罪恶和羁绊的小腹。
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无声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完了。
这一次。
是真的。
再也。
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