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屿的伤,让他在家躺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是林晚来到这个小院后,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因为失血和疼痛,眉头总是紧锁着。醒着的时候,也极少说话,只是靠在炕头,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或者,看着她忙进忙出。
林晚负责煎药,换药,做饭。她依旧沉默,但动作间少了些之前的僵硬和抗拒,多了几分麻木的熟练。她不再去想那天晚上错失的机会,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魇。现实是,她留了下来,而他,需要人照顾。
偶尔,在他睡着的间隙,她会坐在炕沿,看着他那张因为伤病而削弱了平日冷硬、显露出几分脆弱的脸。那些交错的旧伤疤,在沉睡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有时会想,这些伤疤背后,是怎样的过往?那个在噩梦中挣扎、差点掐死她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安静沉睡的伤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但她很快就掐灭了这些无用的念头。真实与否,与她何干?她只是这方屋檐下,一个被囚禁的、负责照看伤员的看守,或者说,囚徒。
他的伤势渐渐好转,能自己下地走动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是那沉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少了些赤裸裸的审视和压迫,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但他依旧掌控着一切,只是那掌控,变得更加内敛,如同暗流。
这天,公社来了通知,要各大队统计知青情况,准备新一轮的思想学习和工作安排。名单送到宋清屿手里,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随手放在了炕桌上。
林晚看到了那份名单,也看到了自己名字后面,那个空着的“去向意见”栏。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离开河湾村,离开他掌控的机会。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去向未知。
傍晚,宋清屿坐在院子的石磨旁,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擦拭他那把保养得锃亮的半自动步枪。金属部件在他手中被拆解、上油、组装,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力量。
林晚站在灶房门口,看着他。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他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没有抬头,擦拭的动作也未停,只是淡淡地问:“有事?”
林晚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他那双布满厚茧、稳定地操作着枪支的手,喉咙有些发干。
“公社的名单……”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的沙哑,“我的去向……”
宋清屿擦拭枪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速度似乎慢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回答。
院子里只剩下布帛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张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种深浅难辨的光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
“你想走?”他问,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攥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想走吗?
当然想。无时无刻不想。
可这个“想”字,在触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浑身是血靠在门框上的样子。想起了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这张总是温热的炕,和那些沉默却未曾断绝的食物。
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宋清屿看着她脸上挣扎、恐惧、最终归于死寂的表情,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手中的枪栓。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名单我会填。”他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留下。”
三个字。
轻飘飘的。
却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林晚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没有质问,没有抗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
只是那么站着,听着那冰冷的、规律的擦拭声,一下,一下,像是在为她敲响最后的丧钟。
她知道,从她选择救他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更早之前,她第一次躺上这张炕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他不会再放她走了。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宋清屿擦完了最后一个零件,将枪支利落地组装好,拉了一下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他站起身,将枪背在肩上,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山脊,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愈发高大挺拔,也愈发……令人窒息。
“做饭。”他丢下这两个字,转身走进了堂屋。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夜风吹过,带着晚春的凉意,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那里,曾经沾满过他的血。
如今,只剩下一片虚无。
她输了。
输掉了自由,输掉了未来,输掉了……所有。
只剩下这方院落,这片屋檐,和那个掌控她一切的男人。
她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开始缀上星子的夜空。
没有眼泪。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