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尤其是北麓的寒雾涧,卯时刚过,乳白的雾霭便顺着涧底的冰泉往上涌,触到崖壁的苍松时,会凝结成细碎的冰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砸在青石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暗处数着时光。
沈清玄站在涧口,玄色道袍的下摆已沾了层薄霜。他抬手拢了拢袖口,指尖掠过腕间那串百年松实串成的念珠——这是十年前师弟林砚送他的生辰礼,如今珠子上的纹路已被灵力磨得温润,只是最末那颗总带着点化不开的凉意,像极了林砚走时那双没闭紧的眼睛。
“此次入涧,若不能引动金丹内蕴的灵气,怕是再难有寸进了。”他轻声自语,声音刚落就被雾吞了去。百年修为卡在金丹后期已有三载,丹田内的灵力像被冻住的河,任凭他运转《青崖心法》反复冲刷,始终冲不破那层无形的壁垒。昨日掌门师兄说,寒雾涧的雾能淬体,更能显化心魔,若能勘破心障,或许便是突破的契机。
沈清玄深吸一口气,提步迈入涧中。刚过涧口,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与寻常寒冬不同,这寒意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能穿透他周身运转的灵力,直逼丹田。他眉头微蹙,指尖掐诀,玄色道袍上泛起淡淡的青光,灵力如流水般在经脉中游走,试图将寒意挡在体外。可那雾像是活的,见灵力涌来,反而缠得更紧,细密的冰粒黏在道袍上,很快就结了层薄冰。
“果然不简单。”沈清玄加快脚步,往涧底走去。越往深处,雾越浓,能见度不足丈许,耳边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冰泉流淌的“叮咚”声。他选了块背风的青石坐下,双腿盘起,双目微闭,开始运转心法。
丹田内的金丹静静悬浮着,通体呈淡金色,表面萦绕着一层薄薄的灵力光晕。沈清玄凝神,将意念沉入丹田,引导着灵力缓缓涌向金丹——以往每次运转到这一步,灵力都会顺着金丹的纹路流转,最后回归丹田,可今日刚触到金丹,那层光晕突然剧烈波动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凉意从丹田深处蔓延开来,不是寒雾的冷,而是带着愧疚的、沉甸甸的冷。沈清玄心中一紧,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不在寒雾涧中了。
眼前是片熟悉的竹林,青崖山后山的静心竹,十年前他和林砚常来这里练剑。竹林间的石桌上还放着两个未喝完的茶盏,茶水早已凉透,旁边躺着半块桂花糕——那是林砚最爱吃的,每次练剑累了,他都会从怀里掏出一块,塞给沈清玄半块。
“师兄,你看我新练的‘流风剑式’!”
清脆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沈清玄猛地转头,只见一个身着浅蓝道袍的少年正握着剑朝他跑来,眉眼弯弯,嘴角还沾着点桂花糕的碎屑。是林砚,十年前的林砚,还没去那趟凶险的“黑风渊”,还没因为他的迟来而葬身妖兽之口。
沈清玄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开口,想喊住林砚,可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少年已经跑到他面前,举起剑比划着:“师兄,我昨天跟师父请教了,你看这一式,是不是比上次流畅多了?”他说着,便挥剑刺向旁边的竹子,剑尖划过竹身,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可就在这时,竹林突然暗了下来,阴风骤起,远处传来妖兽的嘶吼声——是黑风渊的气息!
林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脸色变得苍白:“师兄,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静心竹吗?”
沈清玄终于能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别怕,是幻境,我们……”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突然从竹林深处窜出,是只体型庞大的“玄铁兽”,獠牙外露,爪子泛着寒光,直扑林砚而去。沈清玄瞳孔骤缩,十年前的场景再次上演——那天他本约好和林砚去黑风渊外围采药,却因为帮掌门处理宗门事务迟到了半个时辰,等他赶到时,只看到林砚的剑插在地上,旁边是一滩早已凝固的血迹。
“砚儿!”沈清玄嘶吼着,拔剑冲了上去。这一次,他的修为比十年前高了太多,灵力运转间,青光大盛,剑刃上凝聚着金丹后期的灵力,足以斩杀玄铁兽。可就在剑尖快要碰到玄铁兽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玄铁兽的爪子下,林砚正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失望。
“师兄,你又迟到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钝刀,割在沈清玄的心上。他的灵力瞬间紊乱,玄铁兽趁机挥爪拍来,沈清玄躲闪不及,被拍飞出去,重重撞在竹子上,喷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林砚的声音从玄铁兽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委屈,“十年前你迟到,现在你还是迟到。是不是在你心里,宗门事务、修为突破,都比我重要?”
“不是的!砚儿,不是这样的!”沈清玄挣扎着爬起来,想去解释,可眼前的场景突然开始扭曲。竹林、玄铁兽、林砚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雾,又回到了寒雾涧。
沈清玄还坐在青石上,道袍前襟已被冷汗浸湿,丹田内的金丹剧烈波动,灵力四处乱窜,经脉传来阵阵刺痛。他知道,这是心魔显化了——十年前的愧疚,一直藏在他心底,成了他修为突破的最大障碍。
“清玄师弟,当心走火入魔。”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沈清玄抬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缓缓走来,是师姐苏凝霜。她手持一柄玉如意,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月华之力,寒雾靠近她时,会自动散开,仿佛不敢触碰她的灵力。
“师姐……”沈清玄勉强撑着坐直身体,“我……”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苏凝霜在他对面坐下,玉如意轻轻放在膝上,“十年前林砚的事,你一直没放下。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并非故意迟到,只是宗门事务紧急,而林砚……他从未怪过你。”
沈清玄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林砚走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你的。”苏凝霜声音柔和了些,“他说,他知道你是为了宗门,若有一天你因为他的事陷入心魔,让我告诉你,修行之路本就有得有失,不必为已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否则,便是辜负了他对你的信任。”
沈清玄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从未想过,林砚竟早已料到今日的情形。这些年,他总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害死了林砚,将所有的愧疚都压在心底,却忘了林砚一直是个通透的孩子,从不曾怨过他。
“可是……”沈清玄哽咽着,“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他。”
“谁都有保护不了的人,哪怕修为再高。”苏凝霜抬手,玉如意上泛起柔和的光,笼罩住沈清玄,“问道之路,不是求‘无过’,而是求‘心安’。你若一直活在愧疚里,就算突破到元婴期,也走不长远。林砚希望你成为青崖山的栋梁,而不是被过去困住的懦夫。”
“心安……”沈清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林砚最后那封未寄出的信——信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少年的青涩,末尾写着“师兄,愿你前路坦荡,莫负韶华”。
是啊,莫负韶华。
沈清玄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压制心底的愧疚,而是坦然面对——他承认自己当年的疏忽,承认对林砚的亏欠,但也明白,这些都已是过去。他要带着林砚的期望,继续走下去,这才是对林砚最好的告慰。
丹田内,原本紊乱的灵力渐渐平静下来。那层包裹着金丹的无形壁垒,在他心境转变的瞬间,竟开始出现裂痕。寒雾不再是刺骨的阻碍,反而化作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他的经脉涌入丹田,滋养着金丹。
金丹表面的光晕越来越亮,淡金色的灵力顺着纹路流转,比以往快了数倍。沈清玄能清晰地感觉到,金丹内蕴的灵气正在被一点点激活,像是沉睡的巨龙苏醒,开始在丹田内翻腾。
“嗡——”
一声轻响,从沈清玄的丹田处传来。那层无形的壁垒终于彻底碎裂,灵力如决堤的洪水,在经脉中奔腾,最后重新汇入丹田,围绕着金丹旋转。金丹的颜色也从淡金色变成了深金色,表面的纹路更加清晰,散发出强大的气息。
沈清玄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金光。金丹后期,终于突破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经脉畅通无阻,灵力运转自如,比之前强盛了数倍。道袍上的薄霜早已融化,寒雾在他周身自动散开,仿佛他已与这寒雾涧融为一体。
“恭喜师弟,突破瓶颈。”苏凝霜笑着起身,玉如意上的月华之力渐渐散去,“看来,你终于勘破了心障。”
“多谢师姐指点。”沈清玄拱手道谢,若不是苏凝霜及时出现,点醒他,他恐怕还会在幻境中沉沦,甚至走火入魔。
苏凝霜摇摇头:“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真正勘破心障的,是你自己。”她看向涧底深处,眉头微蹙,“不过,这寒雾涧今日似乎有些异常,刚才我在涧口,隐约听到深处有异动。”
沈清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涧底的雾更浓了,隐约能听到微弱的震动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苏醒。
“要不要去看看?”沈清玄问道。
“暂时不必。”苏凝霜沉吟道,“你刚突破,需要稳固修为。那异动若真有危险,掌门师兄定会察觉。我们先回宗门,等你修为稳固后,再做打算。”
沈清玄点头,他知道苏凝霜说得对。刚突破就贸然探查异动,容易出岔子。他看了眼涧底,将那丝异动记在心里,或许,这会是下一次“问道”的契机。
两人并肩走出寒雾涧,晨雾已经散去不少,阳光透过崖壁的缝隙洒下来,落在青石上,暖洋洋的。沈清玄摸了摸腕间的念珠,最末那颗珠子的凉意似乎淡了些,像是林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兄,你做到了。”
他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抬头望向青崖山的主峰——那里,有宗门的师兄师姐,有需要他守护的人,还有更长的问道之路在等着他。
百年修为,不过是起点。真正的“道”,从来都不在丹田的金丹里,而在每一次面对心障时的坦然,每一次选择时的坚定,每一次为守护而战的勇气。
沈清玄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阳光洒在他的道袍上,泛着淡淡的青光,像一道希望的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