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蜷缩感尚未消散,叶哲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张医生离开时的话还在耳边,那份告诫像一层薄冰覆在滚烫的希望上。他盯着黄嫣的脸,视线一寸寸描摹过她紧闭的眼睑、苍白的唇线,最后落在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这一次,他确信不是错觉。那细微的颤动,像是蝴蝶试图挣脱重茧前最微弱的挣扎。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与她皮肤的接触点,凝聚在她眼睫那几乎不可察的动静上。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规律的嘀嗒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寂静。 他微微前倾身体,凑近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生怕惊扰的紧绷:“嫣嫣?”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是我,叶哲。你听得到吗?”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又轻得像羽毛落地。 没有回应。她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规律地出现又消失。叶哲的心沉了沉,那点微弱的希望似乎又要沉入冰冷的深潭。他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左手,用指腹极轻地、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她的睫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离开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排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但确实地,又颤动了一下。动作小得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猛地刺穿了叶哲心头的阴霾。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心跳骤然加速,撞击着胸腔。 “嫣嫣!”这一次,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明显的颤抖,不再是试探的低语,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确认。他猛地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鬓角的碎发,“你听得到!你听得见对不对?别怕!是我,我在这里,我一直在!一直都在!”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用力,像在对着一个沉睡的灵魂做出最郑重的承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那细微的颤动,不是幻觉,不是无意识的反射,是她!是她真的在努力挣脱那片沉重的黑暗! 他松开触碰她睫毛的手,重新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用自己滚烫的掌心去焐热那片冰凉。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滴在浅蓝色的病号服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她相握的手上,集中在她的脸上,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新的迹象。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凝视而酸涩发胀,视野边缘开始模糊,但他固执地瞪大着,眨都不肯眨一下。 “还记得吗?”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缓了一些,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沙哑,目光胶着在她紧闭的眼睑上,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看到里面那个沉默坚韧的女孩,“福和中学后面那片荒草地,春天的时候,蒲公英开得像下雪。你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阳光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有一次,我抱着一摞卷子从那里过,你刚好抬头,蒲公英的绒毛沾了你一头,你也没发现……那样子……”他喉头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还有,我们复读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教室的暖气坏了,大家冻得直跺脚。你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往我抽屉里塞了个暖水袋,外面还裹着你自己的围巾。”叶哲的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眼神却更加酸楚,“我后来才知道是你放的。你这个人……什么都不说。给你的纸条,你也从来不回。” 他絮絮地说着,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低回。说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那个沉默寡言、只默默付出的黄嫣留下的痕迹。他提起她塞在他课桌里的感冒药,提起她默默帮他整理的错题本,提起毕业晚会那晚,她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记得她最后似乎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但他没听清,也没勇气走过去问。那些被忽视的、被轻描淡写带过的瞬间,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迟来的钝痛,一下下敲击着他。 “黄嫣,”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执拗,“你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骂我一顿,打我两下都行……或者……或者你想说什么,现在就说,我听,我一定好好听着,一个字都不落下……”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压抑着巨大的疲惫和无助,“别再睡了……求你……回来……” 时间在监护仪冰冷的嘀嗒声中缓慢爬行。叶哲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肩膀僵硬,后背的肌肉绷得发疼。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长时间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情绪的剧烈起伏,带来一阵阵眩晕。他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只是短暂的一瞬,试图驱散眼前的黑斑。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监护仪声音的异样触感,再次清晰地传递到紧握的手掌上。 不时蜷缩。 这一次,是极其轻微的、带着一点迟疑和试探的……回握。 力道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刚刚苏醒的笨拙和虚弱,但叶哲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极其微弱地、却带着明确意志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掌心的温度,回应他嘶哑的呼唤。 叶哲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搏动起来。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滞了,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缠绕在那几根苍白的手指上。 紧接着,他看到了。 黄嫣紧闭的眼睑之下,那浓密的睫毛,再一次,比刚才更加明显、更加有力地,颤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挣脱束缚般的努力。 叶哲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倏地移向她的脸。他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气待而微微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珍贵的迹象。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固执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排微微颤动的睫毛,等待着,等待着它们下一次更强烈的挣扎,等待着那层覆盖心灵的沉重帘幕被彻底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