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心态愈发沉静,日常劳作也趋于规律,一个之前被生存压力所掩盖的问题,逐渐浮现在江屿的意识表层——语言的孤寂。
这是一种比食物短缺或野兽威胁更加隐秘、却同样侵蚀内心的困境。整整六十二天,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类的语言,没有交谈,没有争论,甚至没有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聊。整个世界的声音,只剩下自然的风声、雨声、浪涛声、鸟兽虫鸣,以及他自己偶尔无意识发出的、诸如用力时的闷哼、发现惊喜时的短促惊叹、或者对着毛球那单方面的、得不到语义回应的絮叨。
他开始无比怀念那些曾经觉得嘈杂甚至厌烦的人声。怀念战友间粗犷的玩笑,怀念与朋友毫无目的的瞎侃,甚至怀念街头巷尾那些模糊不清的对话背景音。语言,不仅仅是沟通工具,更是思维的外延,是社会性的证明,是抵御孤独感的最后屏障。
在这绝对的静默中,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低声自言自语,背诵一些还记得的诗词、军令,甚至哼唱几句走调到天涯海角的流行歌曲,只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作为“会说话的生物”的存在。但这种自我对话,终究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井,连回声都显得空洞。
唯一的例外,是毛球。
毛球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这种极致的语言孤寂。虽然它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但它会对声音做出反应。江屿呼唤它的名字(尽管是他随口取的),它会抬头;用不同的语调对它说话,它会表现出好奇、警惕或者放松等不同的情绪状态。
渐渐地,江屿不再仅仅是对着毛球单向输出。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毛球发出的各种声音,并尝试赋予这些声音特定的“含义”,或者说,建立一种他与毛球之间独有的、基于声音和行为的“沟通系统”。
他发现,毛球短促、尖锐的“吱吱”声,通常表示兴奋、发现食物或者发出警告(针对小虫子之类)。而拉长音、带着点颤音的“吱呜……”,则可能表示不满、委屈或者某种诉求(比如想出去玩但江屿不让)。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咕噜咕噜”声,往往是在极度舒适和放松的状态下,比如被抚摸、吃饱喝足晒太阳时。
江屿开始有意识地模仿和回应。当毛球发出兴奋的“吱吱”声并跑向食物时,他会笑着说:“知道了,馋鬼,这就开饭。” 当毛球发出委屈的“吱呜”扒拉门时,他会故意板起脸:“不行,外面危险,老实待着。” 虽然毛球听不懂词语,但它似乎能通过江屿的语调、表情和随之而来的动作(比如拿出食物或者不开门),逐渐将特定的声音模式与特定的事件结果联系起来。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模糊且充满误会的“交流”,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建立。但就是这种笨拙的互动,为江屿死寂的语言世界,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他甚至在岩壁“日记”的角落,开始用符号记录毛球不同叫声可能对应的“词义”,戏称其为“毛球语初级词典”。
有时,他会尝试用更复杂的“句子”对毛球“说话”,比如一边指着西沉的太阳,一边说:“毛球,看,天快黑了,咱们该准备晚饭了。” 毛球可能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可能毫无反应,但这过程本身,对江屿而言,就是一种对抗语言荒漠的心理慰藉。
他甚至开始给周围的一切命名,不仅仅是“毛球薯”、“臭臭草”这类功能性名称,还包括一些特定的地点和现象。比如,他将经常垂钓的那块礁石称为“老钓点”,将发现蘑菇的那片林地称为“鲜味林”,将了望塔所在的山丘称为“守望山”。这些私密的命名,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用语言的形式,在他心中进一步巩固了对这片领地的“主权”和归属感。
当然,江屿清楚地知道,他与毛球之间的“语言”,距离真正的沟通相差甚远。这更像是一个被困于孤岛的人类,出于本能的心理需求,在绝望中为自己编织的一件脆弱的、用以抵御彻底孤独的“语言外衣”。
晚餐时,他一边吃着蘑菇炖鱼,一边对专心啃鱼骨的毛球说:“毛球啊,你说,要是哪天咱们真能聊上天了,第一句该说点啥?是抱怨这鱼刺太多,还是商量一下明天去哪找好吃的?”
毛球抬起头,胡子上沾着鱼渣,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专注于它的骨头。
江屿笑了笑,并不失望。至少,此刻有一个活物在他身边,发出声音,给予回应,哪怕这回应无关语义。这就足够了。
他拿出飞机蒙皮,刻下第六十二道痕迹,在旁边画了一个简笔的小人和一只小兽,他们头顶上漂浮着几个扭曲的、代表声音的符号泡泡,泡泡之间还有虚线连接。
第六十二天,深刻感受到语言孤寂的侵蚀。开始观察并尝试解读毛球的不同叫声,建立基于声音与行为的原始“沟通”模式,戏称为“毛球语”。通过私密命名与自言自语,对抗绝对静默,维系思维活性与心理防线。
他收起金属片,听着毛球啃咬骨头的细微声响和洞外永恒的海浪声。语言的困境或许无法真正解决,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笨拙而坚韧的应对方式。在这片被寂静统治的岛屿上,他与毛球之间那不成调的呢喃与回应,便是最温暖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