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剧的片场被一层厚重的硝烟味笼罩着。
道具组刚用干冰和硫磺制造出激烈的“战场效果”,白色的烟雾还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带着刺鼻的味道,呛得苏晚星忍不住连连咳嗽。
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裤脚处还沾着几块暗红色的人造血浆,那是上一场戏留下的痕迹。
此刻,她正蹲在战壕布景旁,手里捏着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对着镜面反复练习着眼神的转换。
王导对这个角色的要求格外精准——“淬了火的平静”。
她饰演的角色叫小石头,是个刚满十六岁的通讯兵,在残酷的战场上亲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倒在自己面前,眼里不能有半滴泪,得有比泪更烈的东西,是仇恨,是坚韧,是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完成任务的决绝。
“苏晚星,准备了!”场务的大嗓门穿透了片场的嘈杂,各种器械的碰撞声、工作人员的交谈声都没能盖过这声呼喊。
苏晚星深吸一口气,将小镜子小心翼翼地塞回裤兜,镜面边缘硌得大腿内侧微微发疼。
起身的瞬间,她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不远处的休息棚,那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举着手机对着她的方向。
那镜头藏在宽大的遮阳伞后面,隐蔽得很,可伞下那抹鲜亮的鹅黄色裙摆却格外扎眼——那是林薇薇最喜欢的颜色,她说过,这颜色最能衬得她在人群里亮眼。
苏晚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又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早该料到的,林薇薇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给她添堵的机会。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这场戏拍的是小石头在密集的炮火中穿梭,冒着生命危险传递一份重要情报。
中途被流弹擦伤胳膊,却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爬过布满尖刺的铁丝网。王导的要求很严格,必须一条过。
为了达到最佳效果,苏晚星提前好几天就跟着武行师傅练习滚翻动作,胳膊上的“伤口”是化妆师用糖浆和血浆精心调制的,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总觉得像真的在流血。
“开始!”王导的声音在监视器后响起。
爆炸声轰然炸响的瞬间,苏晚星浑身一激灵,随即猛地冲了出去。低姿匍匐时,铁丝网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勾破了单薄的军装,尖锐的刺痛顺着胳膊蔓延开来,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但她没有丝毫停顿,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用帆布搭建的“指挥部”,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那是小石头拼了命也要抵达的地方,是她的使命。
“停!很好!”王导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赞许,“这条情绪够了,苏晚星,过来补下妆,准备拍下一场。”
苏晚星刚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看到休息棚里那个举着手机的人匆匆收起设备,转身快步离开,那抹鹅黄色的裙摆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被划破的胳膊,指尖触到一点温热的黏腻,抬手一看,竟是真的渗出了血珠,红得刺眼,在灰布军装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星姐,你受伤了!”助理小雅快步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已经含着泪,“我去叫医生!”
“没事,小伤。”苏晚星拉住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片场的喧闹吞没,“刚才那个举手机的,看清楚是谁了吗?”
“好像……是林薇薇的助理。”小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她肯定是来拍你出丑的,说不定又要编什么黑料发出去……”
苏晚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拐角,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林薇薇总是这样,喜欢躲在暗处,像条毒蛇一样,用最阴损的方式从背后捅刀子。
就像三年前,她也是这样,笑着把一个看似不错的“好机会”推给她,转头就跟别人说“苏晚星心高气傲,根本看不起这种小成本网剧”,让她平白无故背负了一身骂名。
那时的她,还傻乎乎地以为,那只是挚友间一句无心的玩笑。
三年前的秋天,空气里还带着桂花的甜香,苏晚星凭借短片《夏夜晚风》拿到的获奖证书还端端正正地摆在宿舍最显眼的位置,她就接到了林薇薇哭着打来的电话。
“晚星,我完蛋了……”林薇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电话那头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像是在室外,“我刚才去试镜那个古装剧,导演说我形体太差,让我去报个舞蹈班突击一下,可我这个月生活费都花完了,根本交不起学费……”
苏晚星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个古装剧她知道,林薇薇面试的女三号是个能歌善舞的亡国公主,人设极其讨喜,对刚毕业的演员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林薇薇为了这个角色准备了很久,光是剧本上就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每天熬夜背台词。
“多少钱?”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问道。
“八千……”林薇薇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浓的自责,“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很多,你兼职攒的钱还要交学费……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你在哪?我给你送过去。”苏晚星没听她说完,抓起钱包就往外跑。
她兼职攒下的积蓄,刚好够交下季度的学费,但她此刻根本没想那么多——林薇薇是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最好的朋友,朋友有难,她不能不管。
找到林薇薇时,她正蹲在舞蹈室楼下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被大雨淋湿的小猫,可怜兮兮的。
苏晚星快步走过去,把装着钱的信封塞到她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别哭了,吃完糖就去报名,我相信你一定能拿下这个角色。”
林薇薇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接过信封时,突然紧紧地抱了抱她:“晚星,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等我火了,一定对你好,把最好的资源都给你!”
那时的拥抱很暖,带着林薇薇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那颗橘子味的糖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得能让人忘记深秋傍晚的凉意。
苏晚星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就会过去。直到半个月后,她去舞蹈室接林薇薇下课,刚走到走廊拐角,就无意间听到舞蹈老师和另一个学员在聊天。
“……那个叫林薇薇的学员,真是运气好,昨天来报名的时候,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说是‘朋友’送的。我看她那包,也是奢侈品牌的限量款,哪像交不起学费的样子?”
苏晚星的脚步瞬间僵住,站在走廊里,指尖一点点变得冰凉。
最新款的手机?她上周还听林薇薇抱怨说自己的手机坏了,屏幕都裂了,要拿去修。
她没有进去戳穿,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心里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晚上林薇薇回到宿舍,兴奋地跟她说舞蹈老师夸她进步快,还从包里掏出一支包装简单的口红:“给你的!我今天抽奖中的,颜色很适合你!”
那是一支很便宜的开架口红,颜色艳俗得有些俗气,苏晚星却一直把它放在化妆包里,用了很久。
她总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是老师看错了,也许那手机是她家人送的,她只是没好意思说。”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宁愿相信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不愿戳破那层看似温情的纸,因为害怕面对真相背后的残酷。
真正让她寒心的,是那次短片大赛。
她们俩都提交了作品,苏晚星的《夏夜晚风》讲的是青春期少女细腻的心事,画面温暖而治愈;林薇薇的《逆光》拍的是单亲妈妈在生活中挣扎的故事,充满了现实的力量。
评审那天,林薇薇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连说话都费劲,她拉着苏晚星的手,虚弱地说:“晚星,帮我去交下作品吧,我实在起不来……U盘在我桌上的粉色盒子里。”
苏晚星没有多想,拿着两个U盘就去了评审现场。
她先交了自己的作品,然后把标注着林薇薇《逆光》的U盘递了上去。评审老师们看着片子,表情却越来越奇怪,眉头也越皱越紧。
“这是……你的作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指着屏幕,语气严肃地问道。
苏晚星愣住了。
屏幕上播放的根本不是林薇薇的《逆光》,而是她早就废弃的另一部短片《灰色下午》。
那部片子讲的是校园霸凌,因为题材太过压抑,画面也有些血腥,她自己都觉得不合适,早就删了,怎么会出现在林薇薇的U盘里?
“不是,这是我朋友的……”
“胡闹!”老师打断她,语气带着怒意,“我们短片大赛明确规定不能提交涉及暴力血腥的作品!你朋友这是故意的吗?还是根本没把比赛规则放在眼里?”
苏晚星百口莫辩,只能反复解释“肯定是弄错了”。
可林薇薇的U盘里,确实只有这一部片子。
最后,林薇薇的《逆光》因为错过了评审时间,被取消了资格,而苏晚星因为“提交违规作品”,差点被学校记过处分,档案上差点留下污点。
回到宿舍,林薇薇的烧已经退了,正坐在桌前悠闲地涂着指甲油,看到苏晚星进来,她惊讶地抬起头问:“晚星,结果怎么样?我的《逆光》没迟到吧?应该能拿奖吧?”
苏晚星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那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疲惫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你的U盘里,为什么是《灰色下午》?”
林薇薇涂指甲油的手顿了顿,随即抬起头,脸上露出无辜的笑容:“哎呀,可能是我不小心拷错了吧!你也知道我记性不好,总是丢三落四的……对不起啊晚星,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语气太轻松,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眼神里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苏晚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校外的出租屋。
林薇薇来挽回过几次,每次都哭着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我的气,太让我伤心了”。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在林薇薇捧着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哭红了眼睛抱着她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之后,她点了点头,低声说“算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算了”,从来都不是原谅,而是懦弱。
她害怕失去大学里唯一的朋友,害怕独自一人面对这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所以宁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自欺欺人地维持着这段早已变质的友谊。
就像后来,林薇薇说“想借你的表演笔记看看,参考一下”,她毫不犹豫地找出来给了她;
林薇薇说“那个导演好像不太喜欢我,觉得我太紧张了,你帮我去打个招呼吧,就说我很重视这个角色”,她跑前跑后地帮忙斡旋;
林薇薇红着眼圈说“晚星,顾言泽好像喜欢你,可我也喜欢他,你能不能……能不能稍微离他远一点”。
她甚至真的躲了顾言泽很久,直到那天他冒着大雨,捧着一束向日葵在宿舍楼下等了三个小时,看到她时,浑身都湿透了,却眼神坚定地说“我喜欢的是你,从来都不是她,你不用因为她而躲着我”。
“苏晚星!发什么呆呢?”王导的吼声像一声惊雷,把她从回忆里拽回片场,“下一场准备了!赶紧过来!”
“来了!”苏晚星猛地回过神,应了一声,迅速抬手抹掉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下一场戏是小石头在战壕里给战友读家信,信是母亲写来的,字里行间都是朴实的牵挂:“娘种的麦子熟了,等你回来收”。
王导要的是“笑着哭”——明明心里在淌血,想到牺牲的战友,想到不知能否见到的亲人,脸上却要带着对未来的盼头,那是支撑着战士们走下去的微光。
苏晚星站在冰冷的战壕布景里,手里捏着那封道具信。
信纸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让她莫名地想起了乡下的奶奶。
小时候奶奶给她写信,也是这样,字里行间都是“麦子”“菜地”“鸡蛋”,最普通的字眼,却藏着最温暖的牵挂。
“开始!”
她低下头,轻声读起来,声音刻意放得有些孩子气,带着点战场磨砺出的沙哑:“……娘今天去镇上卖了麦子,换了钱,给你扯了块红布,等你回来做件新棉袄,冬天就不冷了……”
读到一半,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被什么哽住,随即抬起头,眼里已经蓄满了晶莹的泪,嘴角却努力扬着,带着点炫耀的语气:“……战友们,你们看,我娘种的麦子,肯定比你们家的好!等打完仗,我带你们去我家吃馒头,管够!”
眼泪掉下来的瞬间,她猛地用手背擦掉,动作又快又急,像是怕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又像是在跟残酷的命运较劲。
“卡!完美!”王导在监视器后用力拍了拍手,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苏晚星,你这眼神里的东西,太到位了,比那些科班出身的还有灵气!”
苏晚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刚要走下台,就看到制片人脸色难看地快步跑过来,凑到王导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导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最后他朝苏晚星招了招手,让她到一边去。
“丫头,刚才接到通知,你的戏份可能要删减一部分。”王导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无奈,“投资方那边施压,说……说你最近争议太大,怕影响播出效果,他们担不起这个风险。”
苏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果然是林薇薇的手笔。
她删掉的不只是这几场戏,更是她在这个圈子里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是她熬夜琢磨剧本、反复练习动作换来的认可。
“王导,我……”她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这不公平。”王导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但我也没办法,投资方是衣食父母,剧组得罪不起。
这样吧,我尽量给你保留两场关键戏,至少让这个角色能立住,让观众能记住小石头。”
苏晚星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干涩得发疼,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她知道,王导能做到这样,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回到休息区,小雅正拿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星姐,你快看……林薇薇发微博了,太过分了!”
苏晚星接过手机,屏幕上是林薇薇的最新微博,发布时间就在刚才:“今天去探班朋友的剧组,本想给个惊喜,没想到看到有人在片场耍大牌,仗着自己有点小名气就对工作人员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真让人心寒……希望某些人能明白,做演员先做人,德行比演技重要多了。”
下面的评论已经炸开了锅,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论刷屏:
“又是苏晚星吧?除了她还有谁这么恶心!之前就听说她人品不行!”
“薇薇太善良了,肯定是被她欺负了!心疼薇薇!”
“抵制苏晚星!这种人不配当演员,别让她污染剧组!”
“赶紧滚出娱乐圈吧!看着就晦气!”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侧脸照,照片上的人穿着灰布军装,正在和场务说话——那是她刚才练习走位时,场务跟她确认路线,她低头认真听着的样子。
苏晚星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些颠倒黑白的文字,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快出来了。
所谓挚友,原来就是这样,在你背后捅刀最狠,还能装作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把你钉在耻辱柱上,接受众人的唾骂。